“教母。”八千代将手机夹在肩头,蹲下身查看一片狼藉的医药箱。复合维生素、抗甾体消炎药、果乳糖、卡利托普片、甘露醇…她拿起空空如也的药盒端详片刻,药品名称是地塞米松注射液。“特伦蒂来了。就像您说的,她的状态不大好。”
在‘花园’举办晚宴是个圈套,阿西蒂亚市的警员与国际调查局配合,设下重重埋伏,布置天罗地网。逃逸过程中,特伦蒂的车撞上路口环岛,流弹擦伤了她的右臂,彼一时正值高山半岛的晚高峰,她又位于市中心,便趁混乱弃车逃逸,遁入人群,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本白马兰准备随机应变——特伦蒂大概率会去酒庄,与八千代狭路相逢,不管结果如何,都不会损害她的利益。她并不想帮助调查局追捕特伦蒂,那不仅会让她名誉扫地,被其她教母称作‘老鼠’,更有可能让祁教授陷入险境。同时,她也懒得动手收拾残局,像特伦蒂这样只会好勇斗狠、扣动扳机的杀手,根本活不了多久。不过情况有变。
“我需要明确一下我的诉求,区长女士。峡湾属于保留区,那附近的土地所有权是高山半岛原住民的,我不希望任何人得到它。”
白马兰的手机调整成免提模式搁在桌面上,她换了个坐姿,斜支着头颈“你要给我一点好处,区长女士。为了泽塔·欧若拉的案子,集团业务全部停摆,短短几天,我在海外的仓库被查封了四十多处,如果你顶不住协商联盟的施压,我的监禁业务首当其冲。”她摆手,语气飘轻“帕兹局长没能力应付调查局。上次抓捕时,我的人说,她完全被排除在外。那些调查员为了杀掉特伦蒂,在闹市区当街开枪。在这种时候将特伦蒂偷偷送去中土交给闻人议员?区长女士,你都不愿意做的事,让我做?”
“我与闻人议员整理出长达四百多页的报告书,很快将以反人类等罪名起诉泽塔·欧若拉及一众党羽,指控她们以政治、族裔作为选定目标的根据,严重剥夺她人基本权利,并预备重审血滩惨案。如果特伦蒂被证实没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她的作证能力将不受影响。航空公司、领馆和海关都安排好了,我需要她出庭。”
这位无奸不商的年轻教母不为所动,阿拉明塔并不意外,她抿着嘴,轻轻点头,道“据可靠消息,目前有五名现役A-girl在高山半岛登陆,奉上级指令完成机密任务,我有理由相信,任务内容是将特伦蒂·莫尔特就地格杀。为了避免市民恐慌,我几度权衡,最终还是选择透露特伦蒂可能的藏身地点,她们应该快到了。你的酒庄即将遭遇一场巨大的浩劫。堂堂教母,被人闯入私人领地胡搅蛮缠,却不做出反应,正常吗?”
兜兜转转还是选择把她拖下水。花园的宴会厅刚被打得稀巴烂,酒庄又要惨遭定点爆破。泽塔·欧若拉是真的着急了,抱着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心态做困兽斗,连A-girl都敢往外派。阿拉明塔也是有恃无恐,不想在明面上跟调查局对着干,让结社成员当打手。
“看你的神色有些出乎意料。你没想到她会铤而走险,把事情做绝到这个地步。你的宝贝酒庄要给泽塔·欧若拉陪葬,希望你已经将那些通过不正规途径获得的、属于恩利尔家族的赃物运出去了,否则,经济犯罪科会闻着味追过去,就像鲨鱼闻到了血。”
“这就不劳区长女士费心了。”白马兰看向德尔卡门,后者会意地点头,匆匆离开书房。
“我知道,你就是想挣点钱,弥补一下集团的损失,我也认为保留区的土地应当属于原住民。但你得为我办一件事,埃斯特,希望你说服原住民,建造滑雪场和度假村,我会在那里接待贵宾。峡湾附近的地价会翻倍,与之相邻的德鲁希律庄园也会升值,你能从中受益。我相信集团能承受巨额的产业税,但埃尔夫的家族不行,你还可以顺便收购他家的牧场。怎么样,满意吗?”
“其实我还是更愿意与人为善。毕竟我和埃尔夫没什么矛盾,他只是开了个有关我母亲的烂玩笑,我就这样针对他的家族。”白马兰摩挲着下巴权衡利弊“我以为你会对他手下留情。”
“埃尔夫是我的政敌,我不会留情,是因为我尊重他。政敌永远是政敌,我会让他永无翻身之日,政敌就应该斗到死为止。”阿拉明塔笑着抬了下手“我与你的母亲也是这样对待彼此的。事实上,你没必要顾虑那么多,只要你能将他赶尽杀绝,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她说的未尝就不是个办法。
白马兰原本就很心动,故而不曾犹豫太久,当即坐起身,重新拿起手机,对那头的八千代说道,“酒庄的应急撤离工作应该非常完备。德尔卡门找到特伦蒂的位置后就会联系你。把她带出去,别让她死了,她是重要的人证,我派人去接你们。”白马兰说“我会立刻联系琼斯探员,希望她还没有离开。你们要面对的是五名A-girl,提前布置一下,当心点。”
酒庄内部的监控可谓完备,德尔卡门已经将特伦蒂目前所在的位置发送给她了。八千代从病房的窗台上拿起一只很适合制作爆炸物的玻璃花瓶,提在手里掂了掂,道“加钱。”
白马兰挂断了电话。
“里拉!”她招手,守在门边的里拉快步上前,她吩咐道“联系文大小姐,把情况告诉她,让她把保镖派来,通知弗纳汀,打开武器库。无人机、转运车辆、急救人员,都要准备好。告诉罗萨莉亚,我要用她犬舍的医疗诊断中心,提前清场。昆西在码头待命,弗纳汀去现场,让先生亲自跑一趟帕兹局长的办公室,里拉,你和德尔卡门确定一下撤离路线。”她停顿片刻,站起身,给迈凯纳斯打去电话。
“——教母。”德尔卡门捧着笔记本电脑进入书房,屏幕上是酒庄内部的监控画面。全副武装的现役A-girl已经就位,巨大的爆破声后,庄园大门原地起飞叁米。
天呐,她那已有超过百年历史被誉为阿西蒂亚市地标性存在的新古典主义镀金浮雕古董大门。
“这是我们文化、传统和历史的巨大损失。”阿拉明塔安慰地轻拍白马兰的肩膀,用哀矜的口吻道“她们的行为是在抹去高山半岛人的记忆。泽塔罪加一等。”
“务必回收监控硬盘。”白马兰痛苦地扶住额头。
八千代能征惯战,但面对A-girl仍然显得青涩稚嫩,无非是占据了微弱的主场优势。特伦蒂更不用说,她绝对不是轻微的脑震荡,即便给自己打了一针地塞米松,头晕呕吐的症状也并未完全消退,何况她被流弹擦伤的右臂根本抬不起来。琼斯在A-girl进入酒庄的五分钟后到达战场,为了掩护她,八千代一梭子打爆粘在油画背后的黏性炸药,二楼走廊的墙壁霎时洞开,满目颓垣。白马兰坐在转椅上,两眼插天。
在那之后,集团成员与文宜的贴身保镖从后门鱼贯而入,十数余人无一不接受过军事训练,在面对突发情况时能够做出快速反应。扑面的尘沙与浓烟中,德尔卡门的几名亲信将特伦蒂与八千代分别拖进两辆货车,弗纳汀拉起面罩,提枪进入酒庄,琼斯探员与他擦肩而过,百忙之中不忘记给后门挂上一把精钢大锁。叁分钟之后,监控系统被关闭。
白马兰的手机与书房座机同时响起。琼斯气喘吁吁地说‘特伦蒂的情况不容乐观,八千代也有点死了。得赶紧处理。’弗纳汀则压低声音道‘帕兹局长和图坦臣先生赶到现场,正跟A-girl交涉,她们声称奉令搜查酒庄,遭遇袭击。监控硬盘已回收。’
“咱们也该出发了。”阿拉明塔站起身,对白马兰比了个‘after you’的手势,“合作愉快。”
她像愉快的样子吗?如果帕兹局长能扛住压力、掌握办案的主导权,她的损失根本不会这么大。真是押宝押错人,她都不如自己干局长。
二人在小灰楼的前庭分道扬镳,白马兰坐进皮卡后座,重重摔上车门。
“迈凯纳斯女士正亲自赶往犬舍。”德尔卡门系上安全带,说“八千代失血过多,已经送医了。特伦蒂右臂伤口开裂,腹部中刀,迈凯纳斯女士会为她手术。琼斯探员手腕脱臼,急救人员已经处理好。特伦蒂将在孤岛监狱的所在地,乘坐文大小姐的私人飞机前往中土,直飞,总飞行时长约十二小时。现在的问题是,从犬舍至登机地点,起码要经过叁轮转运。您看一下地图,警备队长标记的位置,几处海滨港口都有调查员拦检。”
特伦蒂跨文化区作案,国际调查局完全有权利介入,已不需要得到帕兹局长的协助办案请求。白马兰划动屏幕,缩放地图,有些头疼地皱起眉。她和阿拉明塔一样,也不想与调查局发生正面冲突,但…
“——教母。”尤安从小喷泉边跑到车前,踮起脚,扶住了车窗。
“甜心。”白马兰偏转头颈,她隐没在阴翳中的脸孔变得和蔼且温柔,问道“怎么了?”
“您…您是要去葬礼吗?”尤安咬了会儿嘴唇,怯懦地说道“今天是我妈妈的葬礼。图坦臣爸爸刚出门了,您去哪里?”
“我有事情要办,甜心。乌戈会送你去教堂,让梅垣叔叔陪你出席葬礼。”她抬起手腕扫了眼表盘,再次确认了急救人员对特伦蒂的术前评估,道“大概两个小时之后,我会赶到。好吗?”
“好吧,我知道了。”尤安松开手,后退了两小步,低声道“对不起,教母。”
车窗缓慢地升起。
“我有个点子。”白马兰将手机递还德尔卡门,说“让图坦臣联系殡仪馆的海葬服务中心,两小时后火化遗体,我需要精确的海葬地坐标。去埃斯波西托家的车行,租辆灵车来。另外,联系珀尔,我要给她提供一条节目素材。”
为了避开道路上的监控,里拉绕了些路。到达犬舍时,罗萨莉亚正在门口徘徊,翘首以待。迈凯纳斯正在为特伦蒂做腹腔探查,证实其存在脏器损伤。如果需要中转开腹,可能没办法在今天将她运出去,后患无穷。
白马兰摘除饰品,更换专用服装,完成消毒,随后问罗萨莉亚要来电子通行证,进入无菌手术室。特伦蒂做了全身麻醉,躺在不锈钢手术台上,看起来很像一块儿任人宰割的肉,无影灯散发着惨烈的白光,迈凯纳斯不苟言笑的脸容呈现森严的冷色调,血液侵染医用手套,凝固复又濡湿,渐次交融,如同峡湾的海浪。白马兰走到切近,抚过特伦蒂无知无觉的眼皮,问道“需要中转开腹吗?”
助手将亚甲蓝与生理盐水混合,通过胃管注入,检查胃壁的完整性。迈凯纳斯在破损血管远近端上哈巴狗钳加持,腾出双手调整持针器上的缝针位置,说“不需要。下腔静脉破口较大,我会开一个辅助的小切口,开放止血完毕以后重建气腹,继续腹腔镜下手术操作。肝脏创面电凝止血,膈肌修补,哦,胃大弯前壁破损,需要镜下缝合。她左侧结肠的损伤位于肠系膜对侧,暴露充分,可以完成操作——里拉,我记得你在改行当屠妇之前是兽医,干了多少年了?”
“十年,女士。我有兽医师执业资格,以及急诊与重症监护领域的专科认证。我的缝合操作能力还不错,可以配合您采用双主刀缝合模式。”
“哦,令人影响深刻。”迈凯纳斯点头,示意里拉接替助手的位置,道“5-0Prolene血管缝线。”
“泽塔在打鬼主意。调查局的侧写师多次提出她在无流区发生过车祸,外伤导致额叶功能异常,可能让她变成了疯子之类的。但如果特伦蒂被证实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她的证词将不可取信。”白马兰在麻醉师身边坐下,询问迈凯纳斯的专业意见,“你觉得呢?”
“我觉得”,迈凯纳斯顺时针旋转左手钳柄上的拨轮,出针弧度堪称完美,避免了对血管壁的撕扯张力。里拉福至心灵,提起进出缝合点的两处缝线,临时收紧破口止血,迈凯纳斯松开哈巴狗钳,往回缝合,与第一针缝线打结,道“我觉得心理学不属于科学。
“上午时,特伦蒂给自己打了一针糖皮质激素,她告诉你了吗?”白马兰无聊地晃着腿。
“没有,她似乎不太爱说话,我给她做了全身CT。”迈凯纳斯侧过脸,兽医室的白班护士为她扶了下眼镜。“不影响腹部手术,没准儿还能缓解她的胃肠道动力受损,改善腹胀情况。”
“她有头疼的症状,呕吐,之类的,好像还有幻视。琼斯,就是之前调查局派来的那位探员,她说特伦蒂或许还有视线模糊,她的准头下降了,身体情况很糟糕。她在无流区出过车祸,前几天又撞在环岛上,可能不是脑震荡那么简单。”
“她没有头部外伤,血压、心率正常,生命体征稳定。脑出血、脑梗死、颅骨骨折一类的病变也排除了。12毫米汞柱气腹压力,里拉,10毫米脐孔置入腹腔镜。”迈凯纳斯活动两下头颈,说“反复脑震荡可能导致累积损伤,再加上她年龄大了。你当年不是还躺了一个星期吗?昏迷了五分钟,吓得妈妈血压冲上二百,直接跟你一块儿进了ICU,你那会儿还说胡话呢。加西亚问你怎么样,你说‘Vivere militare est’,娘们要战斗——哦,啊哦。”
迈凯纳斯忽然发出奇怪的语气词,白马兰紧张地站起身,问“啊哦什么?”
“给她打造影剂,做个MRI检查,罗萨莉亚说这里有可移动磁共振系统。护士,把她的CT调出来,我再看一眼。”迈凯纳斯盯着影像显示器半晌,还是摇头“分辨率太低了,有骨伪影干扰。看不出水肿和占位效应,缺乏提示性间接征象。可能是体积小,也可能是密度与脑组织接近,有必要做多平面重组。”
好的不灵坏的灵,白马兰依稀察觉到迈凯纳斯在怀疑什么。
“她能活到庭审结束吗?不乐观的话,她们可能会首先考虑采取保守治疗。先不考虑耽误病情,如果让泽塔知道,必然会煽动舆论,这对我们很不利。”白马兰低头瞧着麻醉状态中的特伦蒂,拍了拍她的脸。
“现在我还不知道。”迈凯纳斯低下头,为特伦蒂的肝脏创面电凝止血,“你一直是个幸运的姑娘,埃斯特。Make a wish.”
听上去显得很悲惨。白马兰叹气,拧身走出手术室,给阿拉明塔打了个电话。
手术在中午结束。犬舍的花篱后吠声狺狺,隔着清芬的蔷薇架,手工风铃发出宛如乐器般悠长的叮零。眼前的虚影宝光流溢,假假真真,形同梦幻。一片虚白的空间里,那背对她的女人体量宽博,发色花白,贴着头皮的圆寸显示出近乎冷硬的个性。她穿着板正的叁件套西装,右手操作触屏,将几张脑部MRI原始图像放大查看。
特伦蒂的记忆有些缺失,她忘记自己在哪儿了。似乎闭上眼前最后看见的是四柱大床的悬幔,花梨木的卧房大门朝向两侧洞开,蹲在衣柜前四处翻找防弹背心的女人拥有鸦羽般的黑发和修长的手脚,腰背上巨幅观音纹身割线纵横、凹凸有致。
下一秒,她冲着走廊中的挂画就是两梭子,自制的简易爆炸装置威力不小,将墙壁炸出一个窟窿,全副武装的现役A-girl坠落至一楼沙发,羽绒漫天飞扬。特伦蒂记得琼斯从滚滚烟尘里杀出重围,朝她跑来,握住她的胳膊,在她耳边喊道‘莫尔特上士,血滩惨案要重新审理了。跟我走。’那黑发女人随即为她们断后,大腿上斜插着一截断折的屏风构件,面无表情地从桌下拎出一把转轮手枪上了膛。尽管身形相仿、容貌相似,但那能征惯战的黑发女人绝不是混血本人,混血没这个能耐。
眼前这个背对她的女人显然也不是混血。抗菌墙板,树脂地面,这似乎是手术室,身下的不锈钢操作台散发着凉意,窗外能看见海岸线的尽头,悬挂着半轮刺目的太阳。
“这回你的主治大夫终于是给人看病的了,不过她的助手还是兽医师。咱们在犬舍的医疗中心。”穆尼趴在手术台边上和她说话,“你最后一次体检是五年前,报告还没拿到手,仇家就找上了门。从前我每隔一年半载才来瞧你一回,现在我得天天陪在你身边。”
“我需要你做我的观测手。”特伦蒂开口时声音异常嘶哑,“你很聪明,只需要拿起测距仪,随便找个参考物,帮我看看风向。”
“你怎么不让那只狗帮你?”穆尼指向趴在角落里的珀狄塔。特伦蒂顺着他苍白的手指望过去,看见《101斑点狗》里的卡通角色正惬意地趴在地上舔爪子。它和周围的其它事物甚至不属于一个图层,特伦蒂感到逻辑失衡。
“我完全可以胜任。”珀狄塔坐起身,狗嘴里吐人言,毛遂自荐道“我从库伊拉手中解救了八十四只小狗,算上我的亲生宝宝,现在我是九十九个孩子的母亲。我还有两个老宠物需要保护,安妮塔今年才刚找到伴儿……”
它喋喋不休,狺狺狗叫,特伦蒂仰头望向天花板,感到很迷茫。她试图起身,发现自己的手腕被铐在手术台的围栏上,餐具盘悬在她的头顶正上方,顺着那抹金属的冷光,她看见指尖的血氧脉搏检测仪、手背上的吊针,继而她发现自己赤身裸体,盖着薄薄一层被子,腹部的刺伤经过妥善处理,伤口已经缝合,而且缝得非常漂亮。
“医生说你病了,要联系专家给你会诊。其实你知道不对劲,你能看见幻觉,但你就是不去医院。”穆尼抬手抚摸她的额头,“之前你去靶场,看见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少校正在打靶,可她是二战时期的狙击手训练教官。后来你又见到鬼魂。”穆尼将手搭上左胸“我,穆尼·福伊,我已经死去十几年了。你比谁都清楚,特伦蒂,我不可能担任你的观测手,测距仪上只有你一个人的指纹。现在,你又看见卡通片里的狗角色。相信我,一定出事儿了,你的身体有些不对劲儿。”
“我拿到了目录。”特伦蒂说“我得离开…”
穆尼扶住特伦蒂的肩膀,放低身体,贴近她的胸膛,由下而上地望向她的双眼“你得先治病,相信我。”
事实上,特伦蒂早就有这样的猜测,她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可能出问题了。但她是个逃犯,身上背的人命一只手数不过来,堂而皇之地进医院做全套检查无异于自投罗网。
“如果你真去医院治病了。”角落里的珀狄塔懒散地交迭前爪,打了个哈欠道“我可以收养穆尼。”
转椅滚轮在地面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迈凯纳斯调整了手术台的角度,让特伦蒂能够坐起来些。
“打扰你们谈话很抱歉,但幻视可能是脑肿瘤进展的信号。”她替特伦蒂拿来一只靠枕垫在颈后,“之前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我是迈凯纳斯·普利希,教母的大姐。你的外科手术由我主刀,几乎全部在腹腔镜下完成,创口很小,你明天就可以下地。”
“我知道你。春泉生物的董事长。”
“从前我是墨尼佩学会免费医院的全科医学科主任。在阿西蒂亚市立医院任职的六年里,由我的急救团队经手的严重创伤患者抢救成功率达到百分之百,重症死亡率低于百分之九十五。”迈凯纳斯解开她的手铐,“虽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我想,我应该也很会杀人。医生嘛。”
“为什么救我?”
“我救人倒是不需要原因。”迈凯纳斯摩挲下巴的动作和教母简直如出一辙,她们一家姐妹常在一起,关系亲近,彼此模仿,也是常事。“具体发生了什么我没问,但区长女士让我家小妹将你送去中土,似乎是为了当年在无流区的一系列事情,她们需要你的证词。而且你犯的案子很多,特伦蒂,你不可能逃脱审判。再过半个小时,会有人来接你,你轻度失血,下腔静脉、肝、胃、膈肌、结肠都有程度不同的损伤,麻烦你不要挣扎。不出意外的话,十四个小时之后你将抵达中土,当地的医院会接收你,对你进行持续监测。”
穆尼抬起脸望着她,握住她的手,小小声地问道“你要和她们一起去打官司吗?会胜诉吗?”
刚从麻醉中醒转,特伦蒂还有些晕晕乎乎的,她摸了摸手腕上的淤红,闭上双眼,问“那是什么?”
她指的是影像显示器上的磁共振成像。迈凯纳斯沉吟片刻,道“原本怀疑是高级别胶质瘤,但经过全自动影像组学模型鉴别,更大可能是PA,小脑毛细胞星形细胞瘤。其实也是胶质瘤的一种,但属于低级别,在生物学上通常是良性或惰性的,常见于儿童和青少年,成人案例比较少。你很幸运。它在你的颅骨内生长缓慢且长期保持稳定,边界清晰,可以通过手术全部切除,复发概率低。从统计学上来说,你会没事儿的。”
穆尼坐在床畔。特伦蒂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窗外一轮莫可逼视的太阳,从无流区不离不弃地陪伴她来到高山半岛,时常与她遥遥相望。她抬起左手,发现自己无法控制指尖的颤抖。
“没必要吧。我的职业生涯已经结束了。”
迈凯纳斯早已得知她固执己见,冥顽不灵,当下也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最近几年它又开始发展,体积持续增大,压迫小脑,导致颅内压增高,你已经很明显地感到不适了。如果直径超过两厘米,将引发脑积水,接着是平衡障碍,共济失调,肢体无力,吞咽困难,眼球震颤,脑组织缺血坏死,影响循环中枢,危及生命。”
她拿到‘目录’了,可她的时间用完了。
“最重要的是,它的存在会影响你的作证能力,我建议你及时就医,不要逃避。虽然脑肿瘤可能产生精神症状,造成人格改变,但事实上我们都知道,你能够自主,带着某种意图犯下数起一级谋杀,你是故意的。或许从前你只是单纯的喜欢扣动扳机,但从无流区回来以后,你的暴力行为升级成仪式性的,这说明你有想要达成的目的。你不是疯子,你说的话也不是疯言疯语,你的证词应该被采信。”迈凯纳斯劝道“这是唯一一次伸冤的机会。你杀了那么多人,不就是想要这个机会吗?”
业风吹拂识海,特伦蒂如铁的城防在十数余年间不曾被摧毁,却在这一刻四方洞开。生灭排列的总和与次第霎时灭顶而来,以一种剧烈的震撼动摇心灵,风尘扑面。
迈凯纳斯将医疗废物装进明黄色的垃圾袋,回过头去,意外发现特伦蒂长睫碧目,隐含动容。或许人都差不多,在直面生死之后,对于很多事情的态度都会改变,她竟不像之前那么没救。数次痛杀无辜后,得知血滩惨案将被重新审理,就仿佛天母显圣,一记格外响亮的耳光打得她神魂通达。说到底,她潜意识里也明白自己理当血债血偿,从受害者变为加害者之后,她与泽塔之流便不再具有区别。用她人的生命筑造自己深红的迷梦,生杀践踏,不择手段。她太高估自己,也太轻视旁人,这使得她不得不走进那被预设好的邪恶规则中,她所有的选择与努力都成为规则掩盖自身错误的遮羞布。
她不该为了一个所谓的理想国而使无辜的人被牺牲,灯塔保安、E.C的辩护律师,尤安的母亲,她们只是恰好出现在特伦蒂选择的道路上。她希望生命能够平等,但她始终都在称量、权衡,她迷失在二元的翘板上,将活生生的人量化、归类、分离,使之成为相对的选择。
“你挺奇怪的。”特伦蒂感到些许困惑,“我两度试图刺杀教母。”
“因缘际会,命运使然,我认为你是个无可救药的人,但你还是个人。所以在你接受判决之前,我得先把你救活。”迈凯纳斯摁揉着僵直的肩颈“而且有你这样的人,也会有我这样的人。你喜欢扣动扳机,我喜欢行医用药,你枉杀无辜罪该万死,我错救了恶魔同样面临道德困境。连月亮都有正反两面,这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或许因为年龄相仿;或许因为她是自己的主治大夫;或许因为认清了自己是强弩之末,已不再有亡命天涯的念头;再不然就是多年诉求终于实现,没有了继续杀戮的必要,特伦蒂对迈凯纳斯没那么重的防备心。等待转运的功夫,她问道“你呢,月亮的背面是什么?”
迈凯纳斯将两手一摊“不是刚说过,错救了恶魔。”
“我以为你刚说的是我。”
“不是你。”迈凯纳斯笑着摇头。
沉默良久,正当特伦蒂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迈凯纳斯说“一个年轻的蠢小子,被散弹枪打断了腿。没有任何有效证件,没有之前的医疗记录,大部分医院都不肯接收。他的腿烂了,发臭,血压过低,意识模糊,全身性感染,器官功能异常。我给他填表登记、注册建档。我救活了他。出院那天,他用输液管勒死了我的学生。就因为我的学生比他漂亮,比他聪明,比他有钱,性格开朗、生活富足,还谈了女朋友。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个在逃的抢劫犯。”
可她看上去不像个傻子。特伦蒂问“后来才知道吗?难道不是早有预感,但轻信于人,在他的天性上押注了吗?”
“——所以”,迈凯纳斯不想再聊,于是岔开话题,“要治吗?推荐质子治疗,利用质子束精准打击病变区域,能显着降低副作用。我可以通过我在中土的合作医疗机构,向闻人议员提交协助申请,同时联系神内、脑外和肿瘤学的专家为你会诊,毕竟成人PA的案例比较罕见。”
特伦蒂低下头,穆尼趴在她身上睡着了,轻若无物。她抬起手,在穆尼的肩头悬停片刻,最终还是收回,笑道“我都习惯看见幻觉了。治好以后,我会寂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