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质抬眼望向他,确认了他的用意。方才踟躇的目光再变而为孤凄,月光之下犹显面色雪白。
秦维勉狠下心,别过脸。
谢质作揖无话而去。秦维勉看向他离去的背影,只觉心中酸苦不堪,如一条被人用力拧绞的绳子。
他缓缓落入椅中,挥手令下人退去。月光将窗棂投在地上,青琐一环一环。
秦维勉重重垂目。
这条路比地预想的还要不易。他从小便知炎凉冷暖,因此最不愿负人,如今却不得不暂负他最不该负的人。
即使没有贺云津那声提醒,他也该这么做。身为主上,自该不偏不倚,公正无私,使臣下各有所望,各得其宜。
官职、金银、声名都是小事,可偏偏贺云津冀望的东西太刁钻,现在是要他将心都收起来,从此只做一个公正持中、调壹上下的主公了。
可谁又真能做到鉴空衡平呢?
秦维勉并非脆弱之人,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并不自怨自艾。他选的这条路艰难无比,他现在要做的是尽力将这些忠心跟随他的人今后好好地带回来。
至于儿女情长,实在微不足道,缓缓就是。
过了几日,秦维勉果然给贺云津授予了校尉之职。贺云津领了官服印绶,自己也觉得好笑。
从前朝廷招安之时,许诺封他一个三品的征北将军他尚且不肯折腰,如今要从这么低的职级做起了。
不过他是燕王府的属官,那是秦维勉的部下,也不算他失了气节。
领了官职之后,自然少不了和同僚一番饮宴交游。隔三差五贺云津便去指导秦维勉武艺,偶有几次遇见了谢质,贺云津便感到一股敌意。
自然从前谢质也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但那更像是一种优渥之人的轻蔑,但如今则是实实在在将他当作了威胁了。
歇息之时,秦维勉命人奉茶,高声唤他“济之”,谢质在边上听见,眼睛瞪得像老牛一般大。秦维勉又唤谢质来,笑道:
“希文,今后你也该跟济之学些武艺才好,尤其是那马上功夫,千万不能荒疏了。”
“殿下放心,改天我也教希文几招就是。”
“那是极好,希文,你可一定记得。或者你就到我府上来,你我一起习练,既省了济之的工夫,你我相伴也有些趣处,如何?”
谢质咬牙切齿:“那便多谢殿下,——和济之了。”
贺云津很高兴。
谢质忽而对他如此敌视,定是在秦维勉那里碰了钉子。以前他不过一个凭空出现的野道人,秦维勉身边那么多故交、挚友、血亲,如今谢质偏偏将他当作大敌,岂不说明他大有希望了吗?
上辈子的正缘那也是正缘,岂是容易被打败的!
而秦维勉这些日子则忙于筹备封王典礼。
以贺云津的身份自然是没有机会参加这样的盛事。那一日他立于云头,见到祭坛之上仪仗威严,群容肃穆。
秦维勉自人群之中走来,身上黼黻重重,头戴九琉白珠,腰间悬着一套组玉,比平时又更华美庄严了许多。
从前云舸的穿戴都是朴而又素,显得人轻灵清空。如今这样华贵繁复,便显得矜严庄重。
可偏偏这面孔比从前他们初见之时还要稚嫩。贺云津见了便觉心酸,也不知道前头还有多少艰难险阻在等着。
他必得守望好此人才行。
秦维勉也被这一套礼仪拘束得累了,典礼过后又进宫谢恩,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府上,这才想起肩膀为何如此酸痛。
前几日贺云津一直在教他使用马刀,那全是臂膀上的功夫。日日习练之时还不觉得,稍停了两日便酸痛得厉害了。
秦维勉盥手更衣之后便让下人捏肩,正好此时人报说贺校尉来了。
等贺云津到了眼前,秦维勉笑道:“贺校尉何事?”
贺云津也没什么要紧事,不过是多日不见,心中思念罢了。他故意不答:
“二殿下何必戏弄在下呢。”
秦维勉知道他说的是称谓问题。如今私下里,确实没必要以官职相称,他不过是故意逗贺云津。
不知怎么回事,他如今也爱同贺云津调笑了。
“济之坐吧。”
秦维勉说完便叫侍者取了书信未看,似乎是知道贺云津没有正事一样。
房中也无人说话,秦维勉看着这两日的信笺,下人在身后给他捏肩,贺云津在一旁看着。
忽听贺云津道:“这样不对。”
“什么?”
“这手法不对。”
秦维勉疑惑抬头,正要询问,就见贺云津起身走了过来,挥手让下人退下。
那下人倒不是听贺云津的话,只是人已经到了近前,生生将他挤走了。
贺云津将手放到秦维勉肩上,揉按起来。
秦维勉质疑的话还未出口,忽觉一阵酸软酥麻,那肩上竟觉畅通起来,虽然又酸又疼,但显然是按对了地方。
他长出一口气,连手上东西也放下了,就坐直了享受。贺云津笑道:
“二殿下可好些了?”
“济之真是一双妙手,不想你还有这个本领。”
秦维勉闭了眼感受肩上的胀痛被慢慢揉开,一时没有去想贺云津这是从哪学的。就在他渐渐习惯的时候,贺云津又加了力气,虽一时痛感加剧,但很快那舒爽也更畅快了起来。
见秦维勉舒服得仰起头,贺云津又按了按他的颈侧,低头找穴位时,又看见了秦维勉颈侧的血管。
贺云津想到舟中那一夜,正出神,便听秦维勉叹道:
“济之真是全能之才啊。”
贺云津只觉好笑,心想,你身上还有哪一处是我不知道的?
他抬起秦维勉右臂,找准方向用力一扯,秦维勉先是痛,随后舒服得长呼一口气。
“二殿下这里是写字作画多了,肩颈相接之处吃痛,要时时松活一下才行。”
“真是奇了,”秦维勉回头看他,“这是老毛病了,从前也常请人医治,更是几乎日日着人锤按,都没有这样舒快过,难道济之当真懂得医术?”
“在下只是常年习武,因此懂些筋骨脉络。这按摩之术还是一位朋友所授,他才真是一位杏林妙手。”
不用问,秦维勉知道这又是贺云津常常提起的那位朋友。上次听说贺云津是为他报仇,因此化名逃亡,秦维勉还未询问详情。
“济之这位好友,是怎么殁的?”
不料这第一个问题就让贺云津沉默了下来,甚至连手上动作都顿住了。秦维勉疑惑回头,只见贺云津垂下了眼睫。
贺云津想起云舸当年被官军所害,竟被拴住两腕,遭马拖行数里。听人说到云舸气绝之时,浑身肌骨几乎无一不断。
兄弟们甚至不敢叫他看上一眼,趁他到来之前就将云舸草草殓葬。
想到这里,贺云津不由得握紧双拳,手上青筋暴起。秦维勉此时回过头来看他,面容比他记忆里更加生动鲜活。
贺云津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松开手,复又按起秦维勉的肩颈来。他手下的身体坚实、温热、完整,仍然能够完成许多宏图伟业,仍有机会让他来靠近、拥抱、凝视。
他用双手感受着这一切,让自己从云舸死后那种凄绝的心境之中抽离。贺云津正想着该怎么回答秦维勉的话才不叫人起疑,不料秦维勉竟回过头去,温声道:
“是我问得唐突了,济之勿怪。”
秦维勉没有想到,自己随口的一句打探,竟能给贺云津带来这么大痛苦。原来他还曾疑贺云津那番为友报仇的说辞是不是虚言。见了刚刚贺云津竭力掩抑的模样,秦维勉毫不怀疑贺云津肯为那故友去杀任何人。
那是一种汇聚于全身、乍然骤起的冲动,即便贺云津很快便掩饰起来,那痛苦之锋利也像北风一样割到了秦维勉脸上。
贺云津的剑用得那样迅疾险捷,也不如这般锋利。
秦维勉甚至感到自己的探问成了一种残忍。于是他回过头不再看,只是拍了拍按在自己肩头的贺云津的手。
第39章 情敌+2
那双手又变得坚韧温厚起来,依着先前的节奏按揉他的筋骨,仿佛彻骨的恨意变成了一种遥远的怀念。
贺云津不知道,坐在椅中的秦维勉能从铜镜中看见他的脸。
那样的表情,让秦维勉霎时明白,方才贺云津骤然泻出的痛苦和恨意并非仅仅源自江湖道义或是任侠尚气,有此大痛者,其后必有深情。
虽然暂时按下不问,但秦维勉心中却十分好奇,他知道若不能弄清此事,他是没有办法真正了解贺云津的。
“多谢二殿下体谅。我这两下子就是那位故友所授,因此一时恍惚。”
“济之得空时教教我这小厮,总不好一直劳烦你。”
“殿下不必客气,我荣幸之至。”
“诶,今后到了军中,难不成总叫校尉为我掐肩揉腿?旁人见了可要说我跋扈、说济之谄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