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果真如此,敢问道长贵庚?”
“贫道出家之时,朔州尚属朝廷管辖,派汉臣流官经营。后戎人中的山戎一支,因其首领沙默东骁勇,因此迅速壮大,吞并了戈戎、原戎等部,又大举南侵,官兵不能抵御,朝廷又有议和之心,朔州百姓不愿为胡虏凌践,自行组织民兵抗敌,其中最为厉害的便是以贺翊为首的无味山道士——公子可相信了?”
秦维勉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稍感意外。不过这些事若是博闻之人也未必不知,不能轻信。秦维勉知道他们这些人都爱弄些玄而又玄的东西,哪怕是贺云津这么可靠的人也不能免俗,他也就不深究了。
秦维勉连忙问那道士:“请问道长,西侧这位胁侍尊者,是哪位仙家?”
那人往里踱了两步,颔首道:
“此非仙者,乃是道友贺翊。”
秦维勉惊道:“贺翊?这里为何供奉反贼之流?”
那道长哈哈大笑,反问道:“反贼?保家自救,何谓反贼?难道听凭朝廷割让朔州,才是良民?贫道年岁已高,不怕说些大逆不道的话。不瞒公子,论起师承,我倒是这贺翊的师叔呢。不过我同他师父早已分手,朔州乱时贫道正在苍梧游历,因此不得参与。”
秦维勉听了默然不语,良久又问:
“纵然汉民感念贺翊,那横州刺史可是归降的戎人,为何容许就在这横州城外供奉贺翊?”
“公子不见这塑像并无牌位?刺史大人管不得这么多细事,有心之人过来祭奠,无心之人来了也不识得,就是问时,便告诉他是某位上仙罢了。”
秦维勉明白了。他自然知晓为何横州士民感戴贺翊,若不是贺翊等人牵制住山戎,让山戎知道侵略之难,恐怕就是割地议和了,山戎也不会知足,到时第一个遭殃的便是横州了。
贺翊虽有功劳,但他后来同官军开战,这反迹也是不争的事实。
范得生寻了些野果野蔬回来,秦维勉便问道长要不要一同用些,不料那道人回答:
“贫道既有不老之身,自然无需人间五谷。”
这乱世之中果腹不易,哪有人看着吃的不要的。秦维勉只当他自有吃食,也不再让,自己同路天雪、范得生用了些。
那道士去后院打水扫洒,包袱就放在正殿地上,里面露出半截通关文牒,秦维勉打眼看去只觉十分破旧。
他示意范得生取来,里面还有一本身份文书,范得生一并给他拿来了。
翻开一看,上面印章累累,最远的已有七八十年了。
秦维勉悄然合上,令范得生放回去。
他既觉得道长将东西放在这里就是要给他看见,又觉得那些官印不是容易伪造的。
等了一天也不见敖来恩或者庄水北到来,秦维勉心中逐渐沉重。晚上那道长自在后面睡了,秦维勉睡不着,就靠在供台上将息。
路天雪也不睡,秦维勉便问他:
“你说,怎么才能拿回济之的尸首?”
路天雪垂首无语。
秦维勉也知道这极难。若是达官显贵的尸首,文俭或许还会盛敛起来以为要挟。区区一个中郎将,说不定现在已经……
想到贺云津几次向他介绍朔州的风土人情,秦维勉知道此人定然藏着浓浓的乡愁,可是如今却又客死他乡……
秦维勉鼻子一酸,迟到的眼泪无声滚落。如同堤坝溃防一般,他现在不得不放任自己被悲伤淹没。
贺云津找到时,就看见秦维勉在月光下的破旧殿宇里落泪。
第88章 我死过吗?
贺云津从城头跃下后找不见秦维勉,便到天上去拿念盂。
到了兰筏溪,古雨不在,但贺云津还没走,古雨便现身了。
“你回来啦,怎么,云四脱险了?”
“还没有,你出去玩了?”
贺云津说着把跑进来的小九抱起来安抚,边拍它的后背边往出走。
古雨在背后不知回答了什么,贺云津隐约听着是什么玩耍的去处,但他已经出了门,抱着小九到了凡间。
快落地时,贺云津先到横州城里稍看了两眼,而后将云舸的金针放到念盂之中,直奔城外。
纵然在云上移动很快,贺云津仍感到心焦。他隐隐望见地上有一处道观,降低些高度,果然听见念盂响了起来。
“太好了!”
贺云津将金针拿出来,插在针包里,贴身收了,而后将念盂放在小九脚下,挥手遣它回去。
路天雪纵然耳力极好,可贺云津是直直落在正殿前空地上的,他也无法预先察觉。
因此贺云津突然出现,吓了秦维勉一跳。
他又惊又疑,眼睛里噙着泪看不清,一度以为自己见了鬼。
“贺将军!”
路天雪先叫出了声,秦维勉这才犹疑着唤道:“济之……?”
贺云津是高高兴兴地下来的,不想一落地就看见秦维勉灰头土脸地靠在破败的道观供台前,抱膝垂首。
此时秦维勉几步赶了出来,清澈的月光照亮他不可置信的脸庞,贺云津这才发现秦维勉脸上淌着泪,眼睛都哭红了。
“殿下这是……?”
秦维勉先是伸出手,试探着碰了碰他的手,贺云津立刻抓住秦维勉。
“殿下无忧,咱们定能脱险——”
秦维勉原先还当自己看花了眼,如今温热有力的触感握碎了他的怀疑。
“你没死!”
意识到这一点,秦维勉立刻抱住了贺云津,力道之大,给没有防备的贺云津撞了个趔趄。
贺云津马上伸手环住了秦维勉,稳住身形,发觉秦维勉是以为他死了他伤心落泪,贺云津心中暗笑。
“殿下——”他在秦维勉背上轻抚,温声道,“殿下何曾见我死过?”
秦维勉收了泪,推开贺云津,利落地在贺云津肩上拍了两下,仿佛刚才并非他突然脆弱失态,反倒像是有意安慰贺云津一样。
“我们三个分明亲眼看着你从城头跳下——”
秦维勉退了一步,上下查看贺云津的身体。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不死也该骨折吧。
“殿下还曾亲手把剑刺入我的胸膛呢,可曾见我死了?”
贺云津笑得温温煦煦,并不为秦维勉忽然的清醒自制而失望,他走上前去,抓过秦维勉的手往里走,秦维勉果然没有拒绝。
范得生早就在边上欢喜地跳脚,说着“我就知道”,贺云津刚刚在城里没见到徒弟,原本还担心,不意徒弟竟先一步寻到了秦维勉。
“徒弟做得好!以后也不需我吩咐,一切以殿下的安危为先,知道了?”
“徒儿知道!师父吃了没有,徒弟去找些吃的来!”
“不用!”贺云津连忙拦住拔腿要跑的徒弟,“现在越少出去越好,当心被人发现。”
贺云津已经看见了地上的果核跟柴堆,知道秦维勉应该吃过了。只是这些简陋的东西,二殿下恐怕吃不惯。
“济之,方才还剩下两个野果,你吃了。”
秦维勉说着便示意范得生拿来,贺云津知道他们是怕明天找不到吃的,因此留下的。
他已经成仙,不需要饮食,此刻更不能消耗食物。
“我不用,”贺云津把果子推给秦维勉,“我不饿。”
“你昨天背我出来,又激战一场,怎么能不饿?你休要推却,明日逃命还要依仗你的。”
贺云津笑笑,攥紧秦维勉的手:
“我不会逞强的,等需要的时候我再吃,好不好?”
见秦维勉还要强让,贺云津又道:
“我都不会死,还差这一口吃的吗?”
秦维勉只好作罢,叹道:
“方才有人跟你说了一样的话。”
“怎么?”
秦维勉便将遇见那道士的事情讲了,问贺云津:
“依济之看,他说的可是实话不是?”
“我也听说是有这样的草药,可是极为难得。终凡人一生,修为能够升仙的极少,可若有这仙草永葆青春,只需耐心修炼,终于成仙的一天。这些话是师父对我说来,他老人家年轻时也曾到处求访仙草,后来终于作罢,在朔州落住了脚,这才开始收徒授业。”
秦维勉听了,心中的疑惑并未稍减。他又拉着贺云津去看那塑像:
“济之能看清吗?这尊者与你容貌绝类!”
贺云津看了,也觉非常相像。他亦只当作是巧合,问道:
“此是哪路神仙?”
“刚向那位道长请教过,他说并非神仙,而是白巾匪首贺翊。”
贺云津闻言也是一惊,秦维勉在旁又道:
“那道长还说自己是贺翊的师叔呢。”
“师叔?!”
贺云津拜入师门起便未曾见过师叔。师父曾对他讲,说年轻时他们师兄弟二人曾一同修炼,到处寻访仙草。后来他师父在东莱寻得一株,本想第二日佐以晨露服用,不料师弟却盗了仙草,遁迹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