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喻将军冥顽不灵?”
秦维勉摇摇头。
“他说自己向来不想从文俭造反,都是被逼无奈。现在要相机起事,同我等里应外合,献上城池,并约定了起兵信号。”
庄水北等都不解:“这是好事啊?”
“大家都看看吧。”
秦维勉将那书信传示诸将,大家凑在一处焦急地阅读起来,只有贺云津不动,无奈地笑道:
“殿下怕他有诈。”
“正是。他忽然心性大变,我心中总不踏实。我们究竟人少,到时若听了他的冲入城门,万一是计,岂不全军覆没?”
戴举已看完了,也说道:
“殿下所虑不无道理啊……”
庄水北也不解,那日喻柏还如此激切,不肯反水,怎么今天就如此顺良了?
贺云津反倒笑了:
“如此倒也简单,等到城门开时,我先带人进去。殿下同诸位于四周埋伏,看看是否是计。”
秦维勉一听贺云津要干这种危险的事就觉得无比烦躁。他心中分明觉得这正是最佳的策略,贺云津是这里面他最信得过的人,也是遇到危险最有可能逃出生天的人,没人比贺云津更适合当这个先锋。
可一想到贺云津要涉险,他心底又十分不情愿。
诸人虽不说话,但互相对视,都有赞许之色。窦扬道:
“贺将军真是忠勇无双啊。”
秦维勉想了想,吩咐道:
“先给喻将军回信吧,就按他的谋划行事。但请他注意保护好敖将军等人,以免事急之时文俭杀人泄愤。”
喻柏同他们约定,等到自己暗杀文俭,便在西城门举起三支火把,连续摇动,以此为信,同时大开城门,秦维勉便可派人入城,一同控制局势。
秦维勉亲自在西城门外守了几夜,终于等来了动静。
城头上火光闪动,军士鼓噪,城门隆隆升起。不知何人高喊道:
“燕王殿下!文俭已死!快入城吧!”
秦维勉腾地站起,贺云津在他身旁说道:
“我先去。”
那座城在夜色中坚固如铁,像一个看不透的深渊。秦维勉望了又望,也找不到一丝可以提示他虚实的蛛丝马迹。他收回目光,看看身边的人,贺云津云淡风轻,仿佛并未将此行当作威胁。
秦维勉点点头,嘱咐道:
“平安归来。”
贺云津听了微愣,随即笑着告辞。从前秦维勉都是祝他得胜,唯独今天是愿他平安。
带着一种被人关怀的温暖,贺云津带人策马到了城下,城门洞开。拍马前行,贺云津逐渐看到城内漆黑一片,鼓噪之声均在城上。
不好!
他急令军士们掉头回走,城中已冲出大队人马,将他们团团围住。
第94章 遗憾
秦维勉和庄水北埋伏在横州西门外的山林里,在树丛之间隐约可见门前的动静。秦维勉面上平静如水,心中却早已焦躁难耐。他无比希望喻柏的投降是真的,这将解决他眼下的所有问题。可他心底里又十分不安,尤其是此刻,越想越觉得自己太大意了。
贺云津率领的人马很少,前往城门时在夜色中发出清晰的马蹄声。城门上喊道:
“燕王殿下何在?可快快入城!”
贺云津手下一名军士答话:
“燕王随后便到!”
听到这一问一答秦维勉已经后悔了。也许是直觉,他判断此事定然有诈!
还未来得及反应,城中大队人马鼓噪而出,将贺云津等团团围住。
“不好!”
秦维勉立刻向前,却被庄水北拉住手臂。
“殿下切勿冲动啊!”
看看身侧之人,秦维勉多想了一步。
诚然,他现在就是率人去救,以他们的兵力也无法与城中守军正面交战,反而会暴露自己所在位置。
可是——
秦维勉瞭望远处,只见城中守军不知其数,将贺云津所部围得水泄不通。两军交战,传来兵器交碰的冰冷声音和军士受伤的凄异吼叫。
“可是我们就这样看着不成?”
庄水北无法回答,垂首默然。
秦维勉自然知道,贺云津就是投石问路那块石头,石头落进水塘也好,跌入陷阱也罢,是没有捡回来的道理的。
“殿下快看!贺将军突围了!”
秦维勉一看,贺云津果然杀出了一个口子,带领几骑残兵边打边跑,但却是朝着相反的方向。
贺云津原以为喻柏见了他的首级定会倾心来降,因此并未十分防备。不料到了城门下方知是计,他连忙下令退走,为免敌人追至,他特意命令朝秦维勉的相反方向去。
城中人手是早就埋伏好的,本想将秦维勉等全都引进城中才下手。喻柏当时说要贺云津的首级是发狠的气话,真的得到了他反而不敢归降,生怕害了秦维勉的爱将以后会被卸磨杀驴,因此同文俭设下了这个诈降之计。
眼看秦维勉并未前来,文俭也知这小燕王并不好骗,因此下令收网,希图先把城下这位捉了。
“那是何人?”
文俭问喻柏。
秦维勉身边能有什么人他俩都一清二楚,不过是叛逃出去的庄水北、戴举和窦扬罢了,可是看来看去都不甚相似。
喻柏有些怀疑,但他不敢说。
眼看那人已经快要突围,文俭令手下高声喊道:
“城下战将,留下姓名!”
“我乃贺云津是也!”
两人闻言,均是心中一凉。
喻柏恨道:“我就说燕王怎么肯杀了自己的爱将,看来是找相似之人顶替!”
那夜席上文俭跟贺云津接触最多,对贺云津的容貌记得一清二楚。那天喻柏将人头拿给他看,分明是一模一样,他丝毫怀疑也没有过。此刻文俭便觉得有些异样,他没有表露出来,而是安慰喻柏道:
“无妨,这一遭定然擒住他,为汝兄报仇!”
李重丘此时也爬上了城楼。他早已听说燕王将他的老母派人保护了起来,还劝天子不要迁怒于横州叛将家人,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李重丘向来知道当今圣上是刻薄寡恩的,不成想燕王却如此宽仁。
他原本就不想与文俭为伍,这几日一直在暗中观察寻找机会,今夜也自行到了城楼上来。
“可惜不便放箭。”
文俭回头看了他一眼,并不搭话,而是命人迅速追赶,务要擒住贺云津。
与此同时,秦维勉早已紧张得出了一身的汗。庄水北劝到:
“殿下,此时敌军都去追赶,我们是否趁此机会撤退,先行隐蔽,再虑他图?”
秦维勉早已经看不见贺云津的影子了。
军士骑马而去,速度极快,后面横州叛军追杀,一路上马嘶人吼,那杂沓的声音仿佛声声砸在秦维勉心上。还没等他做出决断,人马便已行远了。
他知道,贺云津往反方向跑,就是为了不暴露他。
“殿下?”
庄水北又唤了一声。秦维勉知道,他现在是三军主帅,没有给他优柔寡断、摇摆不决的时间。他必须随时清醒,随时做出对大局最有利的决定。
“派人探路,先撤回冲寂观。”
“是!”
秦维勉迫使自己转过头,不再在黑暗的、曲折的遥远夜色中寻找那个身影。
他从未这样频繁、这样切近地感受到危险和身旁人死亡的威胁。战争是如此残酷,他们的每一步战略、每一次谋划,甚至只是一次寻常的巡逻,都可能是有去无返。
而他却没有时间去怀念、去哀悼,去担心。
秦维勉忽然体味到,他必须将一切都看得很轻很轻,才能不被这种情绪压垮。
从前他曾听过白巾贼得名的来历,据说贺翊之流的反贼总在头上缚以白巾,以示对阵亡兄弟的悼念。那时秦维勉不过当这是笼络人心的手段,今天忽地想起,才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痛切和孤勇。
毫无疑问,贺翊当时一定体会到了跟他一样的沉重,才会有如此的命令。那人实在聪明,也有些悲悯在胸,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
秦维勉想,如果贺云津真的殁于此役,他是绝对不敢放任自己去哀悼的。他要逃避,要否认,要说服自己这些全都无所谓,贺云津也无所谓。
因为他隐隐感到,那种哀痛将会如同一条夜色中的临崖险路,他是绝不敢轻易踏足的。
秦维勉强迫自己将思绪集中到战事上来。
贺云津打斗的本领他不怀疑,但是追及多半靠马,不知道贺云津的马能不能跑得过叛军。
如果贺云津回来,他们就再稍待几日,看看能不能在这座城上挖出条裂隙来。如果贺云津不回来,他就带人返回相洲关去。
如果贺云津不回来——
秦维勉合眸暗想,那他定会留下无穷无尽的遗憾。
从前他读到古人关于及时行乐、秉烛夜游的文作,总是不以为然。可如今他又有了不同的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