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他夜半惊醒,坐在床上发呆,谢栖也醒了,把他抱进怀里安慰,说了不少好话,惊慌又后悔:“如果实在不行,你还是吃药吧……”
赵殊意摇头,缓过劲来竟然笑了。
谢栖问笑什么。
赵殊意说:“没什么,突然觉得我家那几个人怪好笑的。”
谢栖一脸莫名,赵殊意抱着他躺下,第二天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忙工作。
——赵殊意不能坐以待毙。
他二叔会活动,会造势,他也需要拉拢更多人支持自己。
老爷子拟遗嘱必须顾及风向,因为他要维稳,不能激发内部分裂。
目前有不少持中立态度的董事仍在观望,他们不站队是因为不认可赵怀成,同时又担心赵殊意太年轻,靠不住。
所以到了这种时候,赵殊意更应该沉着冷静,按部就班地做正确的事,给出令人信服的表现。
从九月初到九月下旬,赵殊意越发忙碌。
谢栖也忙,但赵殊意不知道他在忙什么,问过,谢栖答得含糊,似乎是不能说的机密。
赵殊意识趣不多问,怀疑可能是跟他爸的某个私生子有关,或者又在跟他后妈斗法。
谢家的关系也复杂,赵殊意略知一二。
谢建河当年是和妻子一起创业的,他一穷二白,妻子背后却有一位当公司老总的父亲,对方起初不同意女儿下嫁,但谢建河相当有本领,很快就凭不凡的商业头脑赢得岳父青睐,在岳父的帮助下大展身手,生意越做越红火。
恰好赶上时代风口,谢建河几乎一夜间野鸡变凤凰,飞黄腾达。
有传闻说,后来谢建河风流成性,经常惹妻子伤心,被岳父痛骂,但他不仅不改正,还忘恩负义地使了些手段,吞并岳父的公司,间接气死了岳父。
而他的妻子——谢栖的母亲,身体一直不好,父亲出事后大受打击,更是流连病榻,成了个药罐子,生下谢栖没几年也病逝了。
赵殊意不知道这段传闻有几成水分,但谢建河吞并岳父公司是人尽皆知的事实,那是环洲第一次大规模扩张,直接从国内三线企业跃升一线,谢建河成了知名企业家。
而多年后的今天,环洲集团版图扩张至全球,他岳父的公司叫什么名字,已经没人记得了。
也许谢栖记得吧。
他和赵殊意一样,从小不开心。
但生在他们这种家庭,这些都是平常事。
谢家的“豪门秘闻”在网上流传很广,真假料参半,圈外人当乐子嚼碎了下饭吃,圈内人见怪不怪——哪家没几段出轨和私生子纠葛?不稀奇。
谢栖不爱跟赵殊意提这些,只有一回偶然讲起,他说他爸有一天醉酒后透露,想把家产分成几份,给谢栖、谢语然和他们的后妈李音拿大部分,小部分给其他私生子,毕竟都是谢家骨血,他是爸爸,不能不负责。
谢栖冷笑:“他做梦,门儿都没有。”
环洲集团有他母亲一半心血,凭什么拿出去给谢建河跟其他女人生的孩子分?
但如果谢建河坚持这么做,谢栖似乎也没什么办法。
就像是如果赵奉礼执意将那百分之八的股份传给赵怀成,赵殊意也只能接受。
没想到,他们和年幼时一样,依然面临相似的困境。
好在现在不打架了,虚情假意地互相安慰,竟然也离奇地产生了抱团取暖的温馨。
他们忙到九月末,亲热的频率因忙碌降低了。
不过其实赵殊意不确定:是因为太忙,没那么多时间亲热,还是因为他上次提醒不能假戏真做,谢栖收敛了?
不论如何,忙是真的忙。谢栖出了几趟差,飞外地,也飞国外,经常见不着人。电话倒是常打,但赵殊意不是每次都有时间接。
九月的最后一天,暑热散去,下了一场秋雨。
随漫天雨幕同时落下的,还有那柄悬在朝阳集团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赵奉礼撑不住了。
当时谢栖刚出差回来,赵殊意和他一起在家吃晚饭,一口菜都没来得及咽下,就收到了管家的通知。
“怎么了?”
见他反应不对,谢栖抬头问。
赵殊意没吭声,表情凝固几秒,突然抄起车钥匙,大步往外走。
走到门口,他又站住了。
在谢栖不解的注视下,赵殊意折返回来,收敛慌乱的神色,转身进衣帽间,换了一套黑色西装。
他面沉如水,理了理领带,走到谢栖面前:“我爷爷不行了,你陪我去。”
第20章 暴风雨
谢栖开车,市区外秋风急卷,暴雨如注。
副驾上的赵殊意静静望着布满灰沉雨雾的天空,目光失焦。
有些事情只有真正发生了,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
赵殊意以为他不会为生离死别伤心,但身边的谢栖叫了好几声,也没把他从失魂般的呆滞里唤醒。
或许无关权力纠葛,只因为今天的雨太冷。
赵殊意已经很久没留意过春风秋雨,自然自有色彩,是他不懂欣赏。但今天他却莫名觉得每一滴雨都在体谅他不想哭的心情,为他而下。
抵达后,车停在赵奉礼的别墅外。
路两侧已经停满车,几乎没有空位,不时有穿黑衣的朝阳集团高层撑伞下车,匆匆进门。
他们的车还没熄火,赵殊意就推开车门,一头扎进雨里。谢栖的伞没跟上,连忙大步去追他。
天已经黑了,大风凄厉地刮。雨线倾斜,花园里植物摇晃,枯花落叶凋零一地,被一只只路过的皮鞋踩踏成泥。
没人迎接。集团高层,律师,医生,管家……所有人都守在赵奉礼的房门前。
赵殊意推开一个个碍事的肩膀,走进屋子,第一眼看见赵怀成站在床前的背影,和另一侧垂首而立的秦芝。
别墅里所有灯都点亮了,人很多,但寂静无声。
赵殊意扑到床前,喃喃叫了声“爷爷”。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回光返照般睁开眼睛,视线一寸寸移到他脸上,“殊意来了?”语气欣慰,仿佛硬撑到现在不咽气,只是为了见他最后一面。
赵殊意眼眶一红,哽咽难言。在爷爷面前,他一贯也不需要多说。赵奉礼即使身老体僵也有当年指点江山的气势,他抓住赵殊意的手,低声嘱咐:“殊意,爷爷要走了,以后没人管你……你还能行吗?”
“我行,您放心。”
“真的?可我放不下心啊……”
“还有我呢,爸。”赵怀成俯下身,“我会照顾殊意的,您别担心,别记挂身后事。”
老人的目光转向二儿子,老迈的嘴唇颤抖片刻,气若游丝:“怀成,我要去底下见你妈和你大哥了。这些年,他们享清福,辛苦的是我们爷俩……以前你妈总说,你不如老大聪明,但依我看啊,你可比他聪明得多,也劳累得多!”
赵怀成讷讷无语,不知道这是夸奖还是讽刺。
老爷子一生严厉刚强,临终也不说几句软话,还敲打他们:“其实没必要太累,也没必要太聪明,对吧?工作总是做不完的,困难也没有消失的一天,我们朝阳走在正确的路上,只要肯迈开步子,坚定往前走,就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哪怕走得慢,也别慌,别怕,更别眼红别人,别忘了自己最初的目标……”
“……好,我记住了,爸。”
门里门外,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赵奉礼道:“殊意,你也记住了吗?”
赵殊意道:“记住了。”
赵奉礼一手握着他,一手握着赵怀成,把他们的手叠在一起,忽然又说:“殊意啊,其实你小时候,你二叔对你好着呢。那年你太小,还不记事,有一回高烧不退,你爸妈都在外忙工作,只有你二叔在家。那天……那天也下大雨,路边打不到车,他把你裹在雨衣里,亲手抱着,自己淋成落汤鸡,一路跑去医院……”
赵殊意听得茫然,怀疑老爷子在说胡话。他从小有保姆和家庭医生照顾,哪用得着他二叔亲自冒雨送医?
赵怀成却两眼一热,苦涩道:“爸,您糊涂了。不是我和殊意,是我小时候病了,大哥送我去医院……”
老爷子哪有一点糊涂的样子,分明是故意的:“你还记得啊?”
赵怀成流泪点头:“我记得,那年我们家公司刚有起色,你和妈都忙,大哥一个人照顾我,他对我的好,我不敢忘。”
“哼,我看你早就忘光了,只记得那些不高兴的……”
暴雨敲打玻璃,窗外树影幢幢。
赵奉礼说完那句安静了几分钟,在场数颗心高高悬起,都以为他咽气了,他却忽然转过头,一双浑浊的老眼向人群张望,冷不防问:“谢栖……谢栖来了吗?”
“来了。”赵殊意回头看了眼。
谢栖连忙上前,用和他一样的姿势半跪在床头,问:“爷爷,您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