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村的水沟边上总是长了一排高大的树木,杨树、苦楝树或枫杨,繁茂的枝杈在河坡上留下一片阴凉。被暑气裹挟的人们在疲惫不堪时,借着这阴影养精蓄锐,为下午的劳作储蓄力量。
老天爷还是疼人的,给予收获酷暑的同时,也赐予猛烈的。风把树叶吹得哗啦啦响,树荫下的人昏昏欲睡。
正当杏娘被风吹得热气全无,全身舒坦,眼睛半睁半闭时,丛孝爷俩走了过来。
“我的个老天爷,呼……怎么感觉今年比往年更热了呢。”
丛三老爷笑话他:“你每年都这么说,哪有什么热不热的,年年都是如此,你就是懒得干活。”
“天地良心。”丛孝喊冤,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想动弹,“我什么时候偷过懒,今年的太阳确实太辣了,那田里热得跟灶膛有什么区别,灶膛还没这么潮。”
旁边树荫下有邻人接口:“要我说还是热点好,热才有太阳啊,收谷子就怕凉快,这一下雨全都完犊子。我不怕热,有收成热算什么。”
众人轻笑,有人打趣他:“你不怕热你躲这里来做什么,你大太阳底下躺着去啊,可见还是怕热的嘛。”
人群愈发笑得开怀,几句善意的调侃冲淡了劳累的辛苦,从心底发出的笑声是那样畅快。
一声突兀的童音打破笑语:“爹、娘,吃饭了。”
杏娘转头,几个半大孩子结伴过来送饭,青叶提了一个大篮子走在中间,丛孝赶忙起身去接。
篮子里有四碗菜,分别是清炒红薯藤、炒炸胡椒、青椒煎蛋和一碗蒸茄子青椒。这般做法的茄子杏娘倒是爱吃。
用大铁锅煮米饭时,一等水干放入清洗干净的青椒茄子焖,饭熟后捡到碗里用筷子捣烂,舀一勺酱凉拌均匀即可。
对厨艺不好的人来说这道菜很友好,非常适合陈氏这般水平的人,也适合热天给田里送的饭菜。流汗多了吃酱厉害,喜欢吃重口的,庄户人家不知道具体缘由,多年的劳作生涯却教会了他们生存的智慧。
四个菜都是满满一大碗,篮子里还有一大盆米饭,农忙时饭菜都是足足的,这时候可不能吝啬,一壶凉茶,没有汤。有汤杏娘也是不吃的,那才叫真正的馊水,她宁愿就着茶水吃。
杏娘快手快脚盛了三碗米饭,篮子里已经没有碗了,“叶儿,你是不是还没有吃饭?你用碗吃,让你爹用盆。”
青叶摇头拒绝:“娘,你们吃,我还不饿,奶奶给我留了锅巴,我要回去吃锅巴饭。”
“叶儿喜欢吃锅巴饭啊,你爹也喜欢,明儿让你奶奶多煮点锅巴。”丛孝扒一大口饭,笑着说。
杏娘白了她一眼,“别听你爹瞎说,一锅饭就一张锅巴,你们自个吃,不用拿来,爹娘和爷爷爱吃米饭。”
青叶依恋地靠着娘亲,拿草帽给她扇风。
杏娘夹一筷子茄子,软烂咸辣,不忘叮嘱女儿:“等太阳快落山了再过来捆稻子,别来太早了,免得热坏身子,把两个弟弟都带来,他们也要做点事。”
“知道了,娘。”青叶脆声应答。
饭后收拾好碗筷,青叶提上篮子戴了草帽往家走。丛家三个大人吃饱喝足犯困,正好在树荫下眯半个时辰。
这个时候也没甚男女大防的说法了,在极端的体力劳动面前,一切都是浮云。农人只在乎想方设法恢复体力,何况都是一家两口子在一起,更不用在意了。
第55章
傍晚的余晖给天边镀上一层金黄,跟稻谷一个颜色,火红的晚霞占据了半壁江山,明儿是个好天气,老汉们心里头乐呵着呢。
青叶、青皮两姐弟通力合作拉长一根草要子,平铺在稻田间隙,收拢稻茬上晾晒了一天的稻谷,抱起来放在要子中间。
放满一大堆后,铺开另一根草要子,小孩子一次抱得少,慢吞吞干活也没人催。一个不注意,田里全是高高耸起的谷堆,别看人小,时间长了也有看头。
青叶站在一行散落的稻谷前,边往前走边收拢杆子,在尽头处聚成一个小堆。她直起身吐口气,又弯腰伸手去抱,咦?手上一凉,摸到一个冰冷的东西。
青叶疑惑抓起来一看,“啊……蛇……”尖锐的童音刺破天际,在辽阔的田野久久回荡,惹来不远处喝水的妇人哈哈大笑。
青叶如碰到了火星子飞快扔了出去,细长的水蛇蜿蜒几下没入草丛不见了身影。她心有余悸地站在原地不敢动,手上似乎还残留着那股凉飕飕的触感,怎么甩都甩不掉。
青果更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嘲笑就没停过:“哈哈,水蛇有什么好怕的,姐姐是个胆小鬼。”边笑边做鬼脸。
青叶恼火地追着他要打,小家伙腿脚灵活,早飞奔到另一块田里。
杏娘笑着安慰女儿:“没事,不怕,水蛇不咬人,下回注意点,蛇喜欢躲在稻子下面的阴凉处。”又呵斥小儿子消停点,别欠收拾。
做了好一会的心理建设,青叶继续抱稻谷,只不过这回谨慎多了,抱起来之前先翻转一圈,看看底下没东西了才敢动手。
青果则是跑回来,提着一个小篮子继续捡遗落的稻穗,他是个不长性的,捡一会就牢牢盯着草尖上的蜻蜓。撇下篮子扑过去,蜻蜓飞走了他再回来接着捡,大人也不呵斥,让他半玩耍半干活。
三个大人还在割谷子,“刷刷”的镰刀声在渐渐停歇的风里格外响亮。从三老爷抬头看看天色,走到田埂边把镰刀放到水壶旁,开始捆扎稻谷。
把小家伙们抱的两堆谷子合成一堆,拉起两头的绳子,曲起一条腿使劲往下按压,拽紧绳子扭成一团后塞紧,一捆稻谷就扎好了。
白天割的稻谷捆了大半时,丛孝也放下镰刀拿起冲担,两头各插一捆挑到停在路上的板车上,直到把板车堆满。
牵起在河边吃草的水牛,按上枷柦拉起缰绳一抖擞,吆喝一声“吁”。笨重的水牛昂起头颅,迈开蹄子往前走,丛孝双手赶紧掌住板车把手。
牛车停在家门口的场地,丛孝卸下稻谷,稻穗朝里杆子朝外摆成方块,板车卸空后再拉起缰绳返回稻田。
最后一趟板车装满后,白日里割的谷子都已捆扎好拉回家,杏娘也已放下镰刀跟孩子们一起捡稻穗。
丛孝吆喝一声,娘几个把手里零散的稻杆放在板车上,水壶、镰刀、冲担等也放上去,跟在车后面走回家。
此时天黑得看不清人脸,好在今儿晚上有月亮,明晃晃的玉盘悬挂在半空,清辉的月光洒向这片田野。
众人的脸沐浴在这清冷的月色中,白日的疲惫似乎化成缕缕青烟缓缓消散。孩童纵情在车后嬉笑打闹,永远不知倦怠为何物,大人们边走边闲聊,土路上一片欢声笑语。
“还在割呢,忙了一天了,该回家吃饭了。”
“趁着月亮多割几把,白天晒得人头晕,割不了多少。还是这会有劲,晌午饭吃得晚,现下还不饿,再多割一会。”仍在田里忙碌的汉子站起身擦汗。
丛三老爷搭腔:“看天色今儿晚上应是个晴天,不会下雨,割完了就这么摊开晾着也没事,明儿晒一天正好捆起来。”
“可不是,难得的好天气,错过可惜了,加把劲把这块田割完回家。”
牛车“哒哒”声远去,叉腰的男人重新弯下背脊挥舞镰刀,就着月色忙碌。
……
油灯下一家人坐在饭桌旁唏哩呼噜吃饭,吃得狼吞虎咽,盘子里的菜以惊人的速度消失,食物才是消解辛劳的唯一有效方式。
“明儿再割一天,我就把门口的场地压出来。”丛三老爷咽下一口饭,举着筷子道。
“嗯,剩下的也不多了,我俩正好能应付,您先把谷子碾出来,免得突然下急雨。”丛孝埋头猛扒饭,吃得抬头的功夫都没有,“想不到田少有田少的好处,还不到往年的一半时辰,稻谷就快割完了,可真快啊!”
杏娘停下筷子白了他一眼,“哼!”一声冷哼震耳欲聋——饭桌上猛地一静,接着只剩下碗筷碰撞咀嚼的声音。
片刻后,丛孝轻声提醒大儿子:“青皮,把碗端起来吃,不要放在桌上,出去会被人说没教养的,知道吗?”
青皮乖巧应好,小手把碗端起来。
杏娘这回没吭声,饭桌又恢复宁静。
天还蒙蒙亮,丛三老爷往门前场地泼了几桶水,干硬的土壳逐渐绵软。长年累月闲置在巷子里的石磙这时派上了用场,给水牛套上缰绳,左手牵撇绳右手执鞭。
轻斥一声,水牛缓慢抬起蹄子。
人站在中央,石磙大头在外,小头在内,跟在水牛后面缓缓转动,一圈一圈地碾轧。
场地上被人、畜下雨时踩出的凹凸不平的脚印,掀起的土坷垃,板车压过的车轴痕迹,一一被碾平,如同烫平衣物上的褶皱。
伴随着石磙“吱呀吱呀”的滚动,场地变得平整、光滑,好像一面镜子,看不见任何凸起坎坷。
丛三老爷满意点头,正转头察看是否有漏网之鱼时,突然瞄到水牛甩动尾巴,屁股鼓胀胀的往外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