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叶手里拿着一个乡里少见的木质九连环,皱着眉头串上串下。圆圆的小脸上尽是肃穆,对一旁的大喊大叫充耳不闻,连她爹娘出来了也没察觉。
“叫爹娘破费了,九连环这玩意儿可不好找,我只在县里见小孩儿玩过。”丛孝一脸谄媚地恭维老丈人。
“旁人送的,”李老爷子无意多说,转了话头问,“去年一年你在县里做得如何了,可站稳了脚跟?”
岳父相问,丛孝自是无有不答,谨慎地说:“站稳脚跟不敢说,经了一年的辛苦钻营,算是打响了几分名头,叫人知道有我这么号人。接的活也不算多,勉强够糊口,比起之前在府城自是大大不如。”
李老爷子点点头,温和道:“万事开头难,府城的差事虽说好,可顾不上家里着实麻烦。县城到底离家近,有个什么,一两日也就到了,父母、妻儿也能有个依靠。至于差事……
你有一身手艺,便不怕坐困愁城,府城那般的差事可遇而不可求,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你能碰上一回已是天大的造化,万事不可强求,顺其自然即可,无非是多花费时间经营,待理顺了人际交往,不愁没有买卖。”
“爹说得是,”丛孝附和道,“之前没想通,心里难免着急,好在去年接了一个大单子,得了一注银子。
我听杏娘说了三哥的事,若是爹娘手头不宽裕,我跟杏娘尚能支应二老些许银两。若不是有爹娘的帮衬,我们一家子也不能活得这般随性自在……”
杏娘扶着杨氏走进东厢房,翁婿俩的说话声渐渐消散。
“自分了家,女婿日渐沉稳,愈发有个当家作主的样了,看来分家还是有好处的,离了大房那一家吸血蚂蟥,女婿也成了人。”
他们两个老的不缺银子,贴补女儿也是心甘情愿,可女婿心怀感恩,顾念岳家的情义,他们心里也熨帖,好歹没喂出个白眼狼。
“娘说的什么话,”杏娘不依,撒娇作痴,“我们早就是大人了,孩子都生了好几个,娘少瞧不起人。”
杨氏不以为意:“我还真就是门缝里看人,你们啊,顶多就是穿上了大人的衣裳,坐上了方桌上的席位,就以为自家是个人物了。
其实还是孩子心性,在家听父母的,出门也不懂跟人打交道……如今自家能担事不怕事,那才叫成了气候,往后能支应起门庭。”
杏娘仔细一想,她娘说的也不无道理。
膝下的孩儿没成婚都不能算是个大人,所谓黄毛小儿,乳臭未干是也。出了事闯了祸,人都不找他本人,多是找父母讨要说法,该打一顿或是该赔钱,由当爹娘的来做主。
等到成婚有了小家,说是长大成人了,其实还是跟着父母一块吃住。
家里的农事安排,今儿该耕田了,明儿该插秧了,都是听爹娘的。有些人活了大半辈子形如木偶,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离了爹娘就不知如何过活。
如同套上绳索的毛驴,赶一鞭子转一圈,不甩鞭子就不动,万事不操心,只一味地混个吃饱喝足。
他们夫妻两个也是分了家,操持起柴米油盐酱醋茶,方知生活的诸般苦楚。当家作主不是那么好当的,凡事要冲到前头立得住,缩头乌龟可掌不住事。
上有老下有小,过日子就学活了谋划、算计,花银子容易赚银子难呐!一分一厘都得掰开了琢磨,可不就愈发沉稳、随和,成了一个大人模样。
一时杨氏又问起丛家的团年饭:“今年你们两家仍是合在一起团年?”
杏娘顿时来了精神,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地说起她和大房的二、三回合,尤其是林氏在她这里吃的一个重重地屁股蹲。
自杏娘进了丛家到现在,林氏就处处压制着她,她手上有钱男人有本事,结果却败在了一个只会花花样子,心眼子贼多的嫂子手上。
真是想想就叫人怄得吃不下睡不着,胸腔里憋着一股火,恨不得重新投胎来过一遭,定要分出个高低上下。
现今林氏好容易栽到她的手里一回,杏娘只差敲锣打鼓,昭告天下,传扬得人尽皆知,巴不得要世人知道她不是个好惹的。又碍着到底是一家两妯娌,闹大了叫人看笑话,自个强忍罢了。
对着亲娘却是再没有不肯说的,事无巨细,绘声绘色说了个过瘾。
第119章
杏娘本就是个心眼明亮的姑娘,自跟着公爹当上了小摊贩,大笔的银子是没有赚到,胆子倒是练大了不少,口舌更是伶俐了几分。
她连说带比划的一顿口若悬河,比戏台子上的说书先生还惟妙惟俏,把个杨氏老太太逗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眼角的细纹生生多了两条。
“该,她这般的人就该行那非常手段,一天天的摆出一副道貌岸然,装腔作势的嘴脸。怎地,就她是读书人家的娘子,别个都是目不识丁,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
光为了面儿上好看,吃亏上了当往肚子里咽,那才是天底下最大的傻蛋。”
杨氏伸出指头戳了女儿额头一记,“你现下可记住了,日子是自个在过,不是过给旁人看的。管他人说了什么闲言碎语,人生就了一张嘴,管住嘴比登天还难。
他爱说就叫他说去,还能说出朵花来不成?要紧的是守住自个的钱财,咱不想着占人便宜,但也不能让人当了软柿子捏……”
她苦口婆心教导女儿:“……你之前吃亏就亏在脸皮太薄,怕这怕那的,再者她男人是念书的,你男人是市井里讨生活的,觉得自家不如人。
这怎么能行,还没上擂台开始打呢,你就露了怯,指定就一回输,次次输,叫她压得死死的。”
杏娘听着她娘的老生常谈,情不自禁连连点头,之前年纪小只觉得这些个说教迂腐不堪,啰嗦无聊。
如今知晓了世事方才明白何谓金玉良言,字字珠玑,人活一世,没有白走的路,没有白吃的盐米。
“不单对你大嫂,她只是个小喽啰,你如今在做小买卖,碰到的人何止百十个。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人都有,百种人就有百般心思。
你只记住一条,遇到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要怕,文的不行来武的,武的不行咱就来文的,打不过就跑,出了事爹娘给你兜着,怕他个鸟……”
“哈哈!”杏娘叫老太太粗俗俚语逗得捧腹大笑,平日里多端庄和蔼,稳重自若的一个长者。教导起女儿来,恨不得掰开揉碎了喂到她的肚子里,就怕小闺女吃了苦头。
男人不在家,宁可泼辣、厉害叫人犯怵,也别软弱可欺当个芝麻馅的包子。
杨氏说着说着也是忍俊不禁,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
他们老两口最挂念的就是这个小女儿,娇嫩柔软的女娃娃长到如今这般大,嫁人生子,伺候一家子老小。
说不心疼是骗人的,只要他们还活着,小闺女在他们眼里就是个没长大的女孩儿。
……
乡里人家过年的饭菜大同小异,无非就是多几碗肉菜的事,肉越多排场越大,日子自然是过得越好。
老李家则不然,李家饭食向来是荤素搭配,以养身为主,寻常饭菜也是旁人家羡慕不来的。尤其今天闺女回娘家,要给女婿做面子,菜品更是上了一个台阶。
一道寓意着团团圆圆的珍珠圆子,剁碎的肉馅里加了荸荠末,调味后搓成圆子,裹上提前浸泡了一个半时辰的糯米,上锅蒸熟即可。
出锅时外层包裹的糯米根根分明,粒粒竖起,形如刺猬,只不过晶莹如玉,油亮发光,如同颗颗珠圆玉润的珍珠一般。
肉馅浓郁以咸香为主,融合了糯米和荸荠的清甜,一口一个,吃起来软糯香甜,意犹未尽。
杨氏还格外花了巧思,在每颗圆子上点缀了一颗红枸杞,如同观音菩萨座下的金童玉女眉心的美人痣,讨巧喜人。
还有一道莲藕炖排骨,本地光照充足,雨量充沛,尤其适合莲藕的生长。长出来的莲藕表皮光滑,细长饱满,呈现黄白色,可生吃亦可熟食。
冬日里煨汤易粉糯,且炖出来的汤汁醇厚香浓,满嘴生香。
好吃是好吃,可价钱也是令人望而生畏,一斤莲藕倒好买两、三斤猪肉,寻常老百姓哪里吃得起,多是挖了卖给镇上的地主老爷们。趁着天寒地冻,舍了一身皮肉多换几个铜板,天气越冷价越高。
即便是杏娘当初刚成家那会,手上银钱多花钱散漫,也是舍不得买藕炖汤的。
大方归大方,这一大家子又不是她的亲生爹娘老子,她还没把他们当成祖宗一般伺候。
杏娘母子四个连饭都没盛,一人一碗莲藕排骨当饭,满桌的菜吃得不亦乐乎,嘴角流油。完事后一碗汤汁下肚——“嗝”,一个饱嗝脱口而出,比神仙还舒坦,给个仙人也不换。
丛孝倒不似妻儿这般夸张,不过他正值青年吃得也不少,汤汤水水下肚又能塞下半碗。
一家子吃得如同猛虎下山,丝毫不见外,喜得杨氏笑眯了眉眼,一个劲地给女儿、外孙女夹菜,嘴里念念有词:“多吃点,这个好……那个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