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能相熟到给我表妹写信,又恰好在府城做事的朋友还真不多,唔……我得好好想想有哪几个?”
青叶心里猛地一动,抬起的右脚如有千斤重,怎么都迈不出去那一步。
她攥紧拳头给自个鼓劲,干脆转身笑道:“表哥怎么不早说,你怎么会收到我的信?谁给我写的,你什么时候收到的,有几封……”
一连串问题砸下来,看她面上一派云淡风轻,不成想一口气能问出这么多疑惑。
李苏木则一改方才的气急败坏,斜了她一眼冷哼一声,高傲的转过身慢条斯理往家走。
女孩狗腿样跟在一旁嬉皮笑脸:“别呀,表哥,你怎么还生气了呢?我就是给你开个小玩笑,我爹娘都去你家做客了,那我肯定是要去蹭饭的。
你都不知道我们别院吃块肉有多难,手快有手慢无呀,跑得慢只能抢到一些残羹冷炙,你表妹我过得别提多艰难,做学徒难呀……”
两兄妹一路插科打诨,任女孩怎么死缠烂打,刨根问底,李苏木只字不提之前的信件,仿佛自己从来没有说过这件事,一切都是她的幻听。
到了李家小宅,爹娘果真坐在走道里吹凉风喝茶,且讨人厌的卫小妹不在李家,青叶不禁喜上眉梢,抱了她娘的胳膊不肯撒手。
对着表哥却是没个好脸色,鼓着腮帮子气鼓鼓地瞪着他。
李苏木好笑地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一副跟他割袍断义,划清界限的模样,走过去低声道:“好好吃了这顿饭,吃完饭我就给你信件。”
女孩面色一霁,吃饭有什么难的,有好汤好菜她还能多添半碗饭呢!
宅子里人多热闹,前院的大门紧闭,灶房的前后门都打开,凉爽的清风裹挟着水汽从后门一路卷至院子,通体舒畅,在这炎炎夏日仿若住进了水晶洞,酷暑尽消。
这一顿饭吃了大半个时辰,宾主尽欢,妇人、孩子早下了桌,两个酒鬼还在那里你搂了我的脖子,我搭着你的肩,醉言醉语说得欢快。
一个闭着眼睛嚷嚷:“小姑父,我知道你在外头讨生活不容易,我在家里的日子何尝好过?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人家看我面嫩好欺负,故意拿我当个小厮使唤。
我能怎么办,还不是只有低头避让的份,男子汉大丈夫,上孝父母下抚妻儿,日子不好过呀,小姑父,咱们都是男人,我知道你的苦楚。”
另一个醉眼朦胧附和:“可不是,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未到伤心处,我家里头都没了老祖宗,在外头倒要处处弯了腰给人当孙子。
那些富贵人家不就是有几个臭钱么,有什么了不起,一个个养得白胖如同肥猪,撑不死他?是,我是没他有钱,可我家里平安顺遂一团和气,比他们乱糟糟一锅粥好多了,我才不眼红他们。”
“对,不眼红!”李苏木红了眼挥拳大喊。
“他们算什么东西,迂腐狡诈的老顽固,我才不怕他们,我还这么年轻,我就不信熬不死他们……”
青叶嫌弃地瞪着眼前两个胡言乱语的男人,喝醉酒的人果真话多。
平日里内敛冷静的两人哪还看得出沉稳的模样,翻来覆去说些男人的苦楚等语,婆婆妈妈,啰里啰嗦,跟丛二奶奶的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
她捏了捏袖子里的信封,幸好方才中途时,李苏木预感到今儿估摸着要醉酒,找个由头回房拿了信偷偷塞给她,否则她非得泼他一脸冷水不可。
好容易熬到太阳落山,两个醉鬼总算醒了酒清醒过来,又吃过一顿晚饭。
丛孝两口子谢过侄子、侄媳的郑重款待,趁着傍晚有几分凉气,划了船回家,顺便送女儿回别院。
女孩们都在院子里乘凉,青叶关了房门迫不及待掏出信件细看。
周邻写的信跟他的人一样,简单明了,没有一丝咬文嚼字,直白得仿佛站在面前跟她说话。
先是问候了几句安好,接着话语一转说起他在府城的生活,说起府城的繁花似锦,连夜里都灯火通明如白日,喧嚣热闹似神仙府邸。
说他爹生前是府城一家大商号的护卫,专门负责押送货物,他还被商号的东家召见过。
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面容平和,寡言少语,跟他聊了几句家常就被打发了。
周邻在被带去见他的路上害怕极了,忐忑不安,心脏“砰砰”跳得似要蹦出来一般。真站到他面前时反而镇定如狗,一丝慌乱都没了,对答如流,得了他一句赞赏。
周邻在信里这样说道,所有他见过的人当中,东家跟李老爷子的气质最像。
想来人的一生中才学固然重要,然而出生便决定了一大半,若是李老爷子有这样的家世,焉知不会比他更厉害?
周邻在信里絮絮叨叨了很多事,对青叶来说都新奇极了,短短五页的信纸看了又看,
直到天光暗淡看不清字迹才不罢休,看完信后心情澎湃,激动万分,胸口充盈着满满的喜悦又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怅然若失。
也不知道那个少年怎么样了,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第185章
天空阴沉沉不见一丝亮光,蛛丝似的雨线连绵不绝自上掉落,淅淅沥沥没有尽头。
丛孝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看着脚旁边“呼啦啦”流淌的放水口,秧田里的水位渐渐下落,直至秧苗的根部。
他蹲下身捧起堆在田埂上的泥巴堵住水流,凶猛的水柱戛然而止,威势减弱剩下稀稀拉拉的小水流。
随着放水口堵严实消失不见,只剩了若有似无沁出田埂的隐秘脉络。
丛孝又掏了水田里的烂泥巴把放水口两面抹得滑不溜秋,用肉眼看不见水的流动,撩了沟里的水洗干净满是泥巴的手,这才满意直起身。
雨下得不大,可他的头脸和衣裳都已湿透,在这乍暖还寒的时候只觉遍体生凉,光着的腿脚冰冷得失去了知觉。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环顾四周,雨帘细密不绝,层层叠叠,能模糊看见不远处的几个黑影弯着身子也在修整田埂,拍打泥巴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这鬼天气,没完没了地下雨,家家户户忙着挖田埂放水,秧田里水多了苗该发黄了。
丛孝又回头看了眼自家田里的秧苗,再等两天可以栽了,脚步一转,抓起铲在水沟旁的铁锹一步一滑往家走。
杏娘拿出箱子里的干净衣裳,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一股霉味,尽管不浓烈,仍是叫人不舒服。
哎,久不见太阳,风干的衣裳总归没有晒干的香,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潮湿气。再这么下去,别说衣裳,便是人也能拧出水来了。
“衣裳放这里了,湿衣服脱下来我好拿出去洗,出去一趟换一身,走廊底下都快挂满了,风干得又慢,再跑两趟该光着身子了。”
丛孝正拿干巾子擦脸,瓮声瓮气地说:“有什么法子,这淅淅沥沥的小雨就没停过,一会子不去看,秧田里的水就积满了。一天总要跑个三、四趟才能放心,纵是夜里也要挣了一只眼睡觉。”
杏娘看了眼窗外阴沉沉的天色,这大晌午的就像到了傍晚,阴云遮日不见光亮,连房里也昏暗成一片,恨不得点盏油灯才好。
她接过湿衣物抱怨:“今年也是邪了门,打从过年到现在就没天晴过几天,不是阴天就是雨天。
太阳再不出来都不用入夏了,左右也不热,往年这个天哪还用盖棉被?今年可倒好,天天缩在家里连门都出不了,阴冷得想点火堆。”
“可不是。”男人随口接道,滚烫的巾帕敷到冰凉的皮肤上,身子舒服得打了个颤。
男人喉咙里溢出一声惬意的叹息,尽管穿了蓑衣,可密密麻麻,无孔不入,像网一样罩下来的雨珠裹得人密不透风。
蓑衣底下的衣物早已湿透,冷冰冰贴在肉上,即便是他这样的壮年汉子,在田埂上转悠一个早上也受不住,浑似披了件冰钩子做的衣裳,心火里的热乎气一缕缕往外冒。
“擦了身子过来喝一碗姜汤,有备无患。”杏娘交代一声,拿了衣裳推开门出去。
“嗯!”男人的应声才溢出嘴角,“吱呀”一声,已被坚硬的门板阻隔。
丛孝擦着湿发走进杂物间,此时里头全变了个样,之前堆的粮食作物专门辟了个角落堆放在一起。
靠近房门的前半截散了一地木头、木板、斧、锯、刨等木工家伙什,卷曲的木屑像天女散花似的无处不在。
十二岁的青皮正伏在条凳上刮料,一起一伏间碎屑如雪飘落,头顶的发髻上也挂了两条。
丛孝踩着一地“沙沙”声走进去,“郑娘子家的单子做得怎么样了,还差了什么没做?”
青皮直起身喘口气:“大件的桌椅箱柜床都已齐全,组装后也没问题,只差了小件的板凳、盆架。这个月要栽早谷秧,白日里怕是抽不出太多空,估摸着下个月能完工。”
男人满意点头,笑着道:“不错,不错,来得及,她家要到冬月才办喜事,时间完全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