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还能一直眉清目秀,脸上的胎毛清晰可见,时光易逝催人老,黄毛小儿也有脱胎换骨的一天。
何况他在外走动闯荡十几年,大风大浪经历得不多,这样见怪不怪的事着实算不上稀罕。
“邻哥儿,你这一走就是两年,可是都在府城讨生活?”
家里杀鸡是大事,既能犒劳一家子老少的五脏庙府,又能置办席面宴请客人,还能多吃一顿鸡肉,免得母鸡们病死后落得个弃尸荒野的下场。
周老爷子爷孙理所当然请来丛家做客,丛孝也有闲情一解连日来的疑惑。
“那倒没有,”周邻笑着道,“最初半年一直在府城,帮着东家卸货、清点货物、盘账……后来师傅们见我得用,就带了我四处跑船。
东家的货物大半走水运,沿着荆江往南,来往便利,路途顺畅。有时也走陆路,咱们这里还好说,一望无际连个坡都没有,外头好些地方都是山,翻山越岭走起来才叫难。”
“好小子,有出息!”丛孝拍了一把他的肩膀,言语里满是赞叹。
“想当初你爹就是给人当护卫,来往交际的朋友,走过的地方,都是咱们这些野小子们想都不敢想的。那会子个个艳羡得眼红,可眼红也没法子,你爹人高马大胆气足,为人讲义气、通情理,走到哪里都有朋友。
现如今你继承了你爹的衣钵,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将来的成就自不在话下。你爹九泉之下也会欣慰,当真是虎父无犬子,你爷爷养了个好孙子。”
说到这里,他又捏了捏对方结实的臂膀,惊叹道:“你这个体格子,啧啧……确实是块闯荡的料,长得可真好,在外头不会被人欺负。”
他当初要是有这身板,也不会成天缩在山上给人使唤得团团转,少不得趁着闲暇下山转悠两圈,长长见识。
可年少时瘦削的体格唬不了人,身份低微,在外走动无端受人欺辱,图惹是非,还是躲在山上清闲的好。
周邻哭笑不得,自打他在垄上露了面,见过的人无不满面叹息,活似碰见黑熊下了山。
要他说真的没那么夸张,他只是长高了些许,比之前硬朗,并不如何肥壮,怎么个个当他有如蛇蝎了呢?
周老爷子笑吟吟坐在一旁,一双老眼目不转睛看着孙子,老人家头发花白,面容消瘦,看着似乎越发苍老了。
人一旦上了年岁,不论身子骨如何保养,头发率先开始发白。起初黑头发多,白的少,渐渐的黑白参半,到后面白发占了大头,直至占据整个头颅,人也就真的老了。
白头发代表了老人,似乎不会有什么变化了,然而随着一天过一天,一年过一年,老人头上的白头发也一天比一天更白。
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只会在时隔很久之后,陡然见了,不自觉喟叹一声:他好像更老了,头发更白了。
周老爷子虽然年老体衰,身形也愈加单薄,但是精神头倒意外的矍铄,好似冬日田埂上的一颗老白杨,掉光了叶子,枝干凋零,可周身的风骨越发显赫。
自打孙子回了家,他的嘴角就没合拢过,成天笑眯眯乐呵,眼睛里像含了一汪水,骨子里的精气神全活了过来。
“小子一长大心就野了,一出去撒野两年不着家,全然忘了家里还有个老头子等得望眼欲穿。
这还得亏老头子心宽命硬想得开,要不然等他在外头耍够了想回家时,家里哪还能剩下一根草?”
周邻闻言神色一暗,望着爷爷的眼神满是心疼。
丛三老爷坐在一旁安慰:“孩子回来了就好,想那么多做什么,小子们在外头吃苦受罪学本事,总好过在家里浑浑噩噩,混吃等死。你家小子还算好的,想当初小七出去那会……
不瞒你说,我都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当这个儿子死在了外头。可我连给他捡尸骨的地儿都找不着,东南西北也摸不清,这可上哪找去?
不成想他又突然回来了,我那时真真觉得白捡回来个儿子。老天爷保佑,这个丢了的儿子竟然又找回来了,将来就是到了地底下我也能合眼了,总算没有辱没先祖。”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前尘往事像隔了一层雾,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可真要睁大眼睛仔细搜寻,总能描摹出具体的轮廓映象,年轻时觉得困难无比过不去的坎,时至今日再回首,也不过如此罢了。
只管往前走就是了,总能活出个人样。
说笑一回,丛孝又问周邻:“那你这次回来可有什么打算,也跟你爹似的给人跑船运货吗?”
周邻挺了挺肩膀,打起精神:“不了,帮人运货不是个长久的行当,成天风里来雨里去,也是趁着年轻混口饭吃而已。爷爷年纪大了,我总不能整天在外头东游西荡没个数,让他老人家担心。
这次回来我打算在县里谋个营生,之前东家的生意大半在府城,来我们这个县少,但也不是没有。我想着有熟人牵头好办事,在我们县先找个铺面,站稳脚跟应该不难。”
丛孝点头赞同:“你想的很周到,你爷爷下半辈子可就指着你活呢,万事稳妥为主。跑船虽说来钱快,可过日子不是这么过的,孤家寡人一个也没意思。”
听到他说要去县里谋生,丛孝忙忙地介绍老朋友陈牙人。
“……是个忠厚老实的中人,不欺生不瞒下,有一说一。我在县里这么多年,跟他打交道再没出个岔子,是个值得交往的,你只管找他。”
“那敢情好!”周邻一脸感激。
“我这几天正在发愁呢,县里人生地不熟的,城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多亏有七叔您指点,小子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胡乱折腾,七叔您可真是我的大贵人。”
“哈哈!”一通马屁拍的七叔大乐,越发来了兴致。
当下滔滔不绝说个不休,全然忘记了眼前之人是从更繁华的府城归来,哪里会被小小的县乡困住。
大人们聊得热火朝天,喧哗闹腾,小子们也不甘示弱。
丛家的两个小子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镇上,连县里的边都没挨过,更别说府城,以及府城之外更远的城乡。
单县城对他们来说已是遥不可及的存在,比天边的云彩还不可触摸。
好容易碰到一个才从府城回来的热乎人,稀罕极了,一边一个挨着周邻,见缝插针地问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
“周邻哥,你在府里运货可遇到过危险,像话本里说的那些拦路打劫啊,占山为王什么的。他们那些人是不是会说,此山是我开,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哈哈!”
青皮急急驳斥:“都说是水运了,哪里来的山路?依我看是水匪才对,那些水匪可厉害了,听说有些在水底下能憋一炷香时间不冒头,比水底下的乌龟还厉害。”
“那也没我厉害,”青果大言不惭,“我是这条垄上憋气时间最长的,谁都比不过,朱家的几个小子比我还大了好几岁呢,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你吹牛才是这条垄上最厉害的,打遍天下无敌手,谁都比不了……”
周邻还没说话,这两个先吵了起来,隔着一个大高个伸手比划,挥来舞去,比一群鸭子还吵嚷。
坐在屋檐下折菜的青叶,听到堂屋里的吵嚷,心里暗自得意:话本子的故事哪里能当真,做买卖肯定会碰到拦路抢劫的。
可那些人都是悄悄躲在暗处,趁人不备搞偷袭,怎么可能面对面打劫?
这又不是打战,还兴个战前喊话,当面锣对锣,鼓对鼓的,自然是怎么阴险怎么来。
周邻给她写过的信里还说过这事呢,两个弟弟就是少见多怪,见识太少了,还没她见多识广,看来还是要多念书啊!
灶房里杏娘喊了一声,“哎,来了!”青叶起身端了菜篓子走进去。
第194章
回乡的游子爱吃什么菜,杏娘心里门清,毕竟她家男人之前就是这样过来的。
大鱼大肉倒是其次,要紧的是那个风味,地地道道的本乡本土农家菜。
连手指长的小鱼苗都得是河里现捞上来的,一离水就上锅,活蹦乱跳带着本地特有的水汽,出锅时只闻着味就能咽口水。
有闺女在一旁打下手,杏娘准备一桌席面毫不费力,不到太阳正当空,色香味俱全的小菜已摆得满满当当。
打头的自然是一海碗香辣炖鸡坐镇,红艳艳的酱汁把肉块也染成了赤色,肉香扑鼻。
另有荤菜千张炒肉丝、炸胡椒鳝鱼丝、香煎小鲫鱼,素菜有清炒滑藕片、青椒炒毛豆、清炒莲蓬、煨南瓜,还有两碗酱菜坐落在盘子空隙。
都是一桌子上不了大台盘,在乡里却能馋得人走不动道的小菜,油烟一起,嘴里的唾液不由自主泛滥。
周邻眼睛发亮看着一桌时令小菜,由衷赞叹:“七婶,您的手艺可真好,我在外头别的都还好,就想念家里这口吃的,想得夜里睡觉都不安生。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外面的瓜菜都没咱们这里的鲜活,吃起来干巴巴无滋无味,总是少了那么两分甜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