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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书屋 > 都市言情 > 京阙雪 > 京阙雪 第47节
  什么都不曾留下。
  泪珠悄然滑过脸颊,她伸出双手在泥土里来回翻啊翻。
  忽然她停下手中当日动作,一漆红色的物什在泥土中露出尖尖一角,她当即翻起。
  是一木匣盒,上面带着一把锁。
  她拿到耳边晃了晃。
  她怔在原地,泪在眼眶中打起转。而木匣盒的右下方刻有一个细微的小字——熙。
  此字为她七岁生辰那年父亲亲手所刻,此匣为哥哥亲手所制,送她的生辰礼。
  哥哥说,日后可以将她的小秘密悉数放在里面,还给她配了一把可开锁的匙,亲手戴在了她的颈间。她从七岁戴到了八岁,然后是苟活于世的这十年。
  她伸出指腹轻抚向那两个刻字,然后不假思索地从里衣内掏出了那把钥匙。
  对准、旋转、拧开。
  盒子内是十张一千两面额的银票。还有一封信。
  她再次不假思索地轻轻翻开。
  白纸黑字一行行。
  吾儿甚勇,娘知晓。娘的惟熙,世事无常,娘多想陪你走完这世间数十载。看你姻缘嫁娶,生儿育女,儿孙满堂。可你父与兄今身在水深火热中为刀俎鱼肉,娘不可置之不理,亦不能弃你于不顾。娘愿为你寻得一线生机,娘想你平安过活,安康顺遂。若有来世,我们一家再不入朱门,再不赴皇权。平凡市井百姓,才能安心无虞。娘愿你今后岁月会被很多人爱,有人所护,有人所疼,有人所伴。倘若没有,娘要你一定独立坚强,自尊自爱。
  愿你今后若平安长大所遇良人,行婚姻嫁娶,二人和和美美。凡事所记先顾小家再顾大家,夫妻同心,方可其利断金。唯愿娘的惟熙平平安安,渡此一生,安乐无忧。阿娘此生再无遗憾。
  泪如决堤。
  秦惟熙的额头紧紧地贴着冰冷的青砖地,已然泣不成声。而后对着这座空荡荡的屋舍,眸中蓄满了泪水。
  月光照在她的周身,明亮的彷佛为她披上了一层璀璨华衣。
  盒子、刻字、母亲留下的信与银票,母亲是想告诉她,他们三人一直都在她的身边。
  泪模糊了面,那是由思念而生,蚀骨的痛。
  她说:“孩儿就当你们走了一趟远门,待孩儿洗我秦族十年耻辱可得昭雪,待孩儿走完这一生,看尽这世间世态炎凉,便能见到你们。父亲、母亲、哥哥,你们可晓得,孩儿曾一年又一年,一遍又一遍的困在这座房子的梦境里走不出。”
  “晴天时,父亲您会在后园子里浇菜。母亲您会在后灶房做着许多孩儿爱吃的饭菜。哥哥您还会在冬雪纷飞时,从外面给我带回一大筐我最爱吃的蜜桔。”
  外院逾墙探入的高树枝叶轻晃,起风了。
  一身披云纹披风的月白锦衣青年在她身后同样提着一盏明灯,然后面向她一步步地走来。月光映照在他的周身,白皙如雪的面,这一刻宛如青葱少年般。
  他从未穿过素白的锦裳,可今日
  而那身着雪霜罗裙,如今已二八芳龄的女孩儿,恍若这一刻也一刹回到十年前,重现青涩纯真的明媚少女。
  秦惟熙回头看见后方来人,霍地站起了身。
  二人咫尺之距。
  喉结滚动。褚夜宁伸出一手为她拭去面颊所悬的泪,冰凉的食指触碰上她滚烫的泪,如星子般的眸蕴藏着一丝他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不明的沉重,他望着她,温声道:“今日佳节,不许流泪。”
  而另一只手已在这无尽的黑夜里握成了拳。
  女孩儿高高的眉弓,目若悬珠,高挺的鼻梁
  像极了她的父亲定国公秦蘅。
  一别十年久,竟已从还曾梳着花苞头还会在百花丛中扑蝶的小姑娘,将至桃李年华。
  秦家这一双兄妹,长子烁光的脾性到更似一些姑娘家。
  秦惟熙看见来人呼吸一滞:“你,你怎么在这儿?”
  褚夜宁本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比她高了大半头,见此他稍弯下了腰凝视着她。
  眼前人黑亮的眼珠滴溜溜的转来转去,泪还如决堤般汹涌。他低笑了一声,伸出一指再次为她拭泪:“怎么还哭鼻子?嗯?”
  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七妹,我以为我快要认不出你了。可是只要再重逢四哥还是能认得出你。当年你愿我此去红旗报捷,得胜回朝,奏凯而归。而我提前祝你生辰快乐,朱颜长似,日日欢喜。”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而我们都食言了。”
  “后来啊都说你死了,我想既然我能活着回来,你怎么就不能呢?我在边关待了一年又一年,看着风沙肆虐,看着雪落。后来我想,不如先给你立个衣冠冢吧。这样哪怕有一日我不幸死在了那杀人不眨眼的战场上,他日也算于秦家有了一个交代。至少我从未忘记。”
  可在他每当午夜梦回,回想起那日在细雨霏霏下看见她远望京师故土,一身清冷,眉眼如霜。与年时的古灵精怪完全判若两人,就宛如有一把利刃在猛戳他的心口窝。他又想着若是这个浑身带刺倔倔的小姑娘不理他又该怎么办才好。
  可在那每每午夜梦回挥之不去的过往,让他深陷一片混沌中时,他又忆起镜云寺中那一幕。他听得那一声:“褚夜宁,躲开!”
  宛如少时,有人痛斥他一声捋不顺的狼狗儿,小霸王褚夜宁。她会气得涨红了脸,攥起了拳头,为他出气,那一声:“你再说!”
  一滴清泪倏尔夺眶而出,从眼角悄然划过颈间。曾年少随父四处征战的将军稚子,后百折不挠流放戍边的护国将领,亦是一国公侯,又怎会忽然流泪?
  他朝她望去,咬牙一声暗自嘶语,真疼啊!
  “小七妹,四哥这般说,你可听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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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朱颜长似引用自宋代词人葛胜仲的《诉衷情(友人生日)》中一句。
  第54章 朱门祸(一)
  手中的信纸飘然落地,秦惟熙错愕地目光看着他,心弦颤动。好似身处的秦家老宅刚下过一场瓢泼大雨,雨后初晴,也驱散了十年间她埋藏于内心深处的阴霾。再看他面色平静,心如止水般,心中也已了然,她问:“你何时认出的我?”
  褚夜宁垂着眸一扫而过那落地的信纸,将目光落定在了那封信的末尾结语,那一句——渡此一生,安乐无忧。
  他将信捡起,忽而笑道:“很早。也好,这些年也幸好是在罗家。”
  泪渐止,秦惟熙看着他,哽咽道:“你为何不言明?你相信?”她摇头,苦涩一笑:“不对。当年太常寺卿蔡渊当年他们跪在殿前的雪地里为你求情。四哥,我都知晓。我又怎能装作不知?”
  褚夜宁将那封信规整的叠好,又重新放回她的手中,而后看着她:“我在等你说。但是,我等不到了。”他将身披的披风解下罩在秦惟熙的身后,再走到了不远处的石阶前坐下,笑了笑:“起风了别贪凉。”
  秦惟熙闻言捏住信纸的手一紧却并未走上前去。褚夜宁见此挑了挑眉,温声道:“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秦洛,这里可没有小青蛇。”
  “什么!”她睁大了双眼,蓦地反应过来,那在霞光顶上的小青蛇。从前赵祖母知道她怕蛇,所以每年都会命宫人捕蛇,以放将她吓到或咬伤。但惧蛇的这个秘密,只有父亲母亲与哥哥,和现身在霞光顶的赵祖母知晓。还有她的小字。
  他又是从何而知?
  “是你!”她横眉倒竖,眼中一片愠色。她又转过了身,背对着他,微微扬着下巴,抬头望月,再不说一句话。
  而身侧的褚夜宁此刻却觉心头似有一把利剑瞬间贯穿他的心脉,疼的他说不出话来。
  少时的她就像一个炸毛的猫儿,谁要是碰到她炸开的毛绒,她那小脾气就会蹭地爬上来,嘴上也从不饶人。
  而今,她宁静的就如微风也吹不起一片涟漪的海子湖。他忽然想起那日初归京师时,他将她从将要坍塌的观星楼救下,再到海子湖畔让她自下马。
  “七妹,当年我也本想带走阿烁的尸身。”
  秦惟熙满目不可置信地转过身看向他,又忽而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老钟说若是这般皇室定会下罪牵连秦家所余女眷,这个时候皇帝的猜疑心定是极重,若是就此再定罪于定国公夫人的母家萧氏,那就大错特错了。”
  他的目光中尽是悲凉:“可我无从知晓,那个时候萧伯母已经死在了t登闻鼓下。也许我再努力一些,再早一些赶到,也许就会挽救阿烁兄长与萧伯母。”
  她垂眸看着褚夜宁,清冷的月光洒在他的周身。再用一双满目冰霜的眼越过了房檐,望向了蓬莱小顶的方向。许久,她又走到了他的面前,在他的身侧坐了下去。
  褚夜宁抬眸望向她,淡淡地笑了笑:“我也从未想过会有人害一个八岁的稚子。入京前得知你身在江南,我将死忠于父亲的八百精锐派去了江南寻你,而这八百将士,满朝臣子都皆以为他们死在了边关。”
  “但,你溺死的消息不日便传回了京城。而我,京城距战场千余里之路,一切终究如枯鱼之肆。”
  也或者,当年他并不曾受伤,是不是就会比罗家先一步寻到她的兄长,再护她的母亲康健在世。
  秦惟熙转过头看向他,张了张嘴:“你派人寻过我?”
  褚夜宁也同样在看着她:“我们从来都不曾站在对立面,不是吗?”
  他似自嘲般一笑:“当年父亲最后一次出征是带着满朝的决议而去的,那一战从春日里打到了冬日,宇朝残余势力狡猾残暴,后来被我军打得七零八落,余下的几万余人带着他们的头领躲到了黄土坡。我也因救李牟,在战场受了箭伤险些丧了命在那里。而后回京途中一路被人追杀,恐怕当时是想我褚家无人可归。”
  “你受伤了?”秦惟熙大为震惊。褚家两条性命,即使父亲与哥哥当时还活着且在满朝文武的施压下也定是翻不了身。而那梁胥也应是知晓他定是回不来,即使当时事觉蹊跷,所以他才将哥哥残害后当即拿着可象征哥哥身份的物件回了宫,放心的将剩余事全部交给了梁柏。
  她不敢再往下细想。她看着褚夜宁,很久都没有说出话来,喉咙间想阻了一块巨大的硬石。
  褚夜宁静默片刻,看向她手中紧握的信,忽而绷紧着面,道:“还有一件事实在蹊跷。早在这之前父亲与宇朝那领头人一次交战后,加急让信使送回京一封密信回京托陛下交给秦伯父,似乎与秦家有关。后来那信使不知所踪。我不知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父亲似乎有意瞒我。也许是秦伯父接到过那封信,当日秦家被抄时被收尽了宫中。”
  “也许是秦伯父根本从未接到过那封信,途中被人有意拦截。再之后便是我从父亲的口中得知,朝中有朝臣见此仗甚久想让秦伯父前来援助,因秦伯父早前来过此地招抚,应比所有人更为熟悉敌人窝藏在此处的地理环境。但秦伯父那一次因招抚伤到了一条腿,落下了些病根,上不得战场。陛下他并未应允。后来来的是定远将军陈传松,当时也由副将李牟接应陈传松。”
  “只是后来宇朝残兵多数聚集在了黄土坡,我父与军师商量出对策几日后进攻黄土坡,这场硬仗在那年大雪要来的时候也该打完了。”
  秦惟熙一直在静静的听着,这些事她无从知晓。还有哥哥他,知道这些事吗?
  她忽然道:“所以这秦褚两氏的必死局,从很久很久开始便有人在谋划?”
  褚夜宁笑了笑,并未否认,他继续道:“只不过翌日军中负责侦察敌情的斥候忽然背着李牟回营,李牟一身重伤回来说定远将军身受埋伏在黄土坡。而当时的计划是定远将军本应来军营,却无端去了黄土坡。”
  “父亲当时想一定是陈传松中了敌人的圈套,且副将李牟也是父亲极其信任的人,我因箭伤险丧命于此,最终父亲将我留在军营,且留下大部分兵马,只带李牟与参将赵宪等万余将士前去驰援解救陈传松。”
  “后来我强撑起身却发现佩剑不见了,军医是父亲的心腹,将我悉心照料几日,虽已能勉强下地行走,但不能过多耗费心力。而当时能来营帐近身于我的除了我带去的九曲等人,唯有父亲、军医、李牟。”
  “当我赶到时发现唯有李牟与一兵卒和陈传松死里逃生。李牟全身血污,奄奄一息,他说他摸出了宇朝人的通敌密信。那密信上的字迹为定国公其人,而那兵卒就是给定远将军报信,说父亲在黄土坡与敌人交战的人。那兵卒手中拿着我的佩剑看着父亲身死也当即含毒奄奄一息。而参将赵宪被敌军折磨的分辨不出来原本的模样。陈传松也因伤势过重并未救回来。”
  “当时陈将军只对我说了一个字。”
  “走——”
  秦惟熙此时满面雪白,毫无血色,牙齿轻颤。她道:“所以是李牟偷了你的佩剑?还有赵将军是为褚伯父而死。”
  而此密信也无非是在告于众人,定国公提前知会了宇朝人,以李牟为诱饵,间接重伤褚兰泽将军子。再蛊惑李牟去偷褚夜宁若未身受重伤命悬一线,从不离身的佩剑,让陈传松看着那把先皇所赐的佩剑以为褚兰泽真的在黄土坡交战前去救援,陈传松也确实身中埋伏让李牟回去寻褚兰泽大将军。
  而定国公收买兵卒与李牟就是为了让褚兰泽身死异乡,报当年母受辱,父含恨而死之仇。之后消息传回京城,今帝秘召定国公,定国公则秉着一人做事一人当,入宫自裁。但庄世俊为秦家幕僚,过多过少都会参与家族秘辛,怕牵连自己连夜而逃。
  过不久后京师便生变,秦家深陷风雨飘摇,李牟带着那封密信荣归京师。
  褚夜宁抬起头望着头顶那一弯清冷的月,目光冷如寒冰:“所以黄土坡后来的一战至始至终只有李牟与陈传松知道发生了什么。”
  “当年老钟说事已既发,无力回天,生者已逝。所以在这之后我将计就计,由敌人在明,而我在暗,前往了西北,为秦家为褚家选择暂时的按捺不动。”
  他回眸望向身侧一身雪霜罗裙的姑娘,满身清冷,眼角悬泪。他唇角弯弯,再用一指为她拭去那剔透泪珠。
  她只觉一瞬冰凉贴面,脑海中蓦地想起那日在日光底下的霞光湖枯船上与他短暂停留,他身覆厚厚氅衣,再到后来小蓬莱桃园里的那冰冷入怀,再到陶青筠所说的西北风沙肆虐,冬雪而落。
  秦惟熙只觉此刻心极力扭到了一处,绞得她痛不欲生。她强撑起了身,疾步跑过院中的一石案与石凳旁,想扶着石案坐下缓缓。却觉两眼一黑,险些昏厥过去。
  褚夜宁的目光则从始至终都在追随着她,察觉有异,当即起身飞奔而过。一把拉稳她,让她缓缓站定。
  那冰凉的触感再次悄然而至,恍若要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她看着他,哽咽道:“四哥,你很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