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惟熙点头,笑着夹起那块鱼肉送入口中:“多谢阿兄。那五哥那边?”
罗聆说:“当年这两人是如何闹得别扭阿兄无从知晓。不过昨日既然夜宁他能出现在秦家老宅,我想这当年的是非本是做给有心人看的。”他顿了顿,又道:“我也有一事要与小妹说,陛下他似乎有意让我兼任工部尚书一职。”他微微皱起眉头:“不过我瞧着陛下之意,前几日还似乎有意让我入内阁。”
鱼肉方送入口中,还未细细品味,她沉思半晌,幽幽一笑:“这个时候入工部或是内阁,看来皇帝他是真想将阿父迫回京城啊!”她又目光一凝,开始细嚼起口中的鱼肉:“真好吃。恐怕梁书文那老头近日要吃不下饭了。”
“阿兄如何看?”
罗聆只浅浅地笑。能入阁拜相对许多有问鼎之心的朝臣来说就是天大的好事一件,许多人挤破了头都想入内阁,再得皇帝赏识。从此平步青云,身在的偌大家族,也能因己让子孙后辈收到许多地恩荫。
寅时一到各路朝臣开始披上那层“奉公守法”的外衣,开始了一天时间的应酬与交际。有人两袖清风,亦有人见利忘义。天家深渊难测,朝臣之间又何尝不是另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潭。
而罗聆现近而立之年,年少时为太子伴读,今任詹事府詹事一职,他日入阁也好,担任工部之首一好,众朝臣皆会认为罗家的运势会随着他日太子殿下登基后,一路高涨,平步青云。
可这对罗家来说是不是好事,有秦家谋逆案在前,便是个未知数了。
罗聆道:“这些年陛下去信父亲百余封书信,罗家一日不归,朝堂便有一日非议,陛下亦会因此不安。”
开国功勋,太祖皇帝自小为伴的挚友。以至于太祖皇帝驾崩前还因此辟居到了蓬莱小顶,褚家如今只剩下一个小辈支撑着褚氏一族,暂且可以不议。但罗嵩远身为功臣之后,那是罗族有巧罗义芳的儿子,今帝的挚友。倘若有一日回到这帝京城,不论别的,单凭太子当日在秦家案后做的那些事,这罗嵩远一旦回京,那便不是太子太师那么简单了。
谁能不忧。
罗聆道:“不说这事了。今日我正好休沐,便让罗远去赵家将平安带来。”
秦惟熙想起当日兄长承诺会教平安下棋一事,她不由笑道:“那晚些时候我将小姝也带来,我们一同吃晚饭。我给小姝绣了荷包,还不曾给她。”
罗聆失笑,温和道:“小妹何时学会绣荷包了?璞娘教你的?”
秦惟熙目露诧异,没想到幼年她不会女红一事竟人尽皆知,
她忙道:“我只会绣荷包,是璞娘教我的。璞娘说从前不会不打紧,可姑娘家总要有一些手艺在,哪怕有朝一日也能为此傍身。”
人都是会变的,她不如年少时厌恶的女红到而今学会了刺绣。她也不再喜欢穿亮眼张扬的娇艳衣裙,不再喜欢珠钗翠环,不再讲究吃穿。
饭毕,有侍女捧过痰盂,奉画递了二人清茶漱口。
罗聆问:“小妹今日要出府?那待罗远回来要他同你去,阿兄也放心些。”
秦惟熙笑笑:“知我者兄长也,我正有此意,去街上转转。”说到此处她蓦地转身,想了想道:“说起来阿馥他二人也生辰将至了。”
罗聆也跟着笑:“小妹还记得。阿兄还未来得及与你说。”
待罗远将平安带回,得知她要出门他又重新备了马车。罗聆又拿出了昨日放下的俸禄交给她:“我一个大男人用不着,你想买些什么就让罗远拿着便好。”
秦惟熙莞尔,看着罗聆递过的银子却没有收下,她浅浅笑道:“兄长不是前些时日给过我了?再者说我还有母亲留给我的银子,兄长还是留着日后娶妻用。”
罗聆看她笑得意味深长,心中知意,忙道:“你嫂嫂的影子还没有见到,哪里就论娶妻了。你阿兄还有银钱,快快收下,我去书房了。”
秦惟熙见此只好收下,而后她看着与阿兄无异的的罗远:“近日罗大哥四处奔波,那就买些吃食犒劳犒劳罗大哥好了。”
当年罗氏一族举家离开京师,罗远这些年就成了罗聆身边的得力助手。
罗远闻言只笑不语。
她回到房中将阿兄这数月来给她的银两,余下的都收了小木盒中。再拿出当日从秦家老宅拿回的那把带锁的木匣盒,放在怀中爱怜的抱了抱。
奉画忽然在外唤她,她正要转身向外走去,余光忽瞥见骤风正歪着头透过打开的小窗外看着自己。
这神出鬼没的倒有些像它的主人。
奉画走进来循着她的目光看去,笑了笑:“才喂了他些小蔬菜,最近肉吃得多了,罗远想带它去外跑一跑它都不去。”
秦惟熙莞尔:“快去取了苏州船点与酥油鲍螺,今日要早些回来。我们还要去接上小姝。”
奉画疑惑:“那小姐既知赵姑娘要来,不若晚些时候在做了。哪废得上功夫大清早就开始做?”
秦惟熙却未答话,只推搡着向外走:“我知了,我知了。”
街市上,奉画掀起帷幔看着街市嚷嚷,忽然想起一事道:“小姐,您还不知,前两日我出门去买酱菜,听百姓们在议论大理寺收了一桩命案,是太仆寺监正家的姑娘,被她那夫婿活埋了。这事儿还真是老天有眼,不知怎么被起夜的侍女看到了,冒着危险将此事秘告到了衙门。”
“太仆寺监正?还有此事。”秦惟熙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低声沉吟。
奉画点点头,又扬声问起车帘后的罗远:“罗大哥,你可知谁家的泥娃娃做工精巧?”
罗远回道:“是阿福家的。属下总在这条街上过,看那家门庭若市,许多小儿去买。是小姐要买一些?”
秦惟熙点头:“待会还要劳烦罗大哥送去澄心庵……”她话音还未落下,罗远已目露精光,一手扶在腰间短匕,道了一声:“有人尾随。”
秦惟熙忙朝后看去,街市上熙来攘往,吃饭的吃饭,采买的采买,唯有陶青筠骑在马背上,一手挥舞着一方桃粉色的手帕,朝着她大喊。他身后似乎还尾随着几个牙人装扮的中年男人,和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
可街市上的人声鼎沸已然盖过了他的声音。
原是陶青筠今日从宫中出来,半路遇见了李垂榕,她一身破旧衫且蓬头垢面在街抢食。起初,他还有些未敢认,只是寻着热闹有心看了两眼。这一看不打紧,而后竟然见这李垂榕拿着馒头一路躲到了罗府前。见此他让发财先一步驾着马车回去,他则隐在暗中想看看这李垂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焦灼的满头大汗,心急如焚,只是一双眼不敢离李垂榕半分。不多时便见秦惟熙同奉画那个小侍女走了出来,罗远则去牵了马车。随即便见李垂榕疾步跟在后面,街上人来人往,日头下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流下,忽然一道刺眼的光入了他的眼。陶青筠揉揉眼再一看,那李垂榕手里不知何时拿了把匕首,日头下泛着金光。
他当即抢了那在街头售卖牲畜的牙人,身旁老槐树下拴着的吃草马,毫不犹豫地骑了上去。又见街头一姑娘方买的手帕,与那李垂榕的衣裙正是同一个色调。他在马上朝着那姑娘一辑礼:“对不住,多有得罪,陶某想借姑娘这手帕一用。”
那牙人见丢了自家赶路的马先是一惊,后人见有一盗贼光天化日下抢夺,当即寻了一同来的友人去追。而那姑娘看清马背上的青年公子却没有受到惊吓,而是目露爱意朝着陶青筠直送秋波:“寒青居士!是陶公子!”
就这样陶青筠挥舞着那方手帕一路向前面马车里的秦惟熙示警,身后的牙人与那小姑娘也尾随着他追了一路。
奉画看着人群中,突然惊声道:“小姐t,是李垂榕!”
罗远闻言稍安。
而后三人便见陶青筠立时下了马,一把扯过那李垂榕进了一条小巷。
陶青筠目露寒光将李垂榕一步步逼至角落,寻好时机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匕首,这才寻了空挡去擦额间的汗珠,冷笑道:“吃甚长大的?跑得比兔子还快?你要作甚?朗朗乾坤还想刺杀朝中重臣的妹妹不成?”
然而李垂榕却“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顺势就要去抓他的衣衫。陶青筠灵活一闪,忙躲了开去。
李垂榕红着眼道:“陶公子,求您让垂榕嫁入陶家,垂榕而今无家可归。”
陶青筠冷笑:“怎么?据我所知你李家妇孺当日可是被判得自生自灭吧?听闻你李氏中人前些时日上街售卖自做的吃食,那想必定有地方可宿了。你怎么说无家可归?还是你认为只有那李府才是你的家?”他冷眼看着李垂榕。
“陶某可不是个怜香惜玉的。”
那边奉画看见李垂榕,不禁目露愤恨:“这李家的想作甚?她们李家可是没一个好人。”
秦惟熙却忆起当年李垂榕欲嫁入诚意伯府一事,她冷声道:“此人在极端下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而后吩咐罗远:“罗大哥,掉头。”
第63章 度余生
李垂榕见陶青筠冷着一张面,别过了头丝毫不看她。自知嫁入陶家不成,她的心猛然从云端跌倒了谷底。她笑了笑,很快从发间拿下了金簪,对准自己三两下划破了身覆的衣裙,很快衣衫残破,露出了颈间的雪白。
她看着陶青筠道:“我总要为自己做些打算,我欲放下身段委身于你,你竟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就要扑上前去。
一霎间,罗远抽出腰间短匕,很快飞向了李垂榕的面前。李垂榕忙下意识地退后两步,一个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与对面的陶青筠也拉开了距离。
而后她朝着来人的方向看去,见是秦惟熙,顿时恨意涌上心头,就要起身重新拾起那发簪向她扑去。
“都是你回京,一切皆因你回京,京中才开始变得不太平。你这个灾星,说过之处皆要倒霉,不然我弟弟也不能死,我李家也不能沦落到此地步!我还是高高在上的李家贵女!”
罗远见状便欲飞身上前,奉画则要挡身在前,反倒陶青筠静立于原地不为所动。秦惟熙一手将奉画反护在身后,旋即笑了笑,道:“与我何干?”神色间未见恼意。
瞬息间,一道身影神出鬼没般地挡在了秦惟熙的面前,她将手中软鞭朝空中一扬,再将目光对准李垂榕手中的发簪,轻轻一拂,那手中软鞭便将那发簪卷了起来。
秦惟熙见来人是雀舌有些诧异,那边雀舌嘿嘿一笑,辑礼道:“侯爷让我今日起护姑娘安危。”她朝罗远眨眨眼:“京城不比西北,手技生疏了。”
陶青筠这清了清嗓,也嘿嘿一笑:“被我算着了不是。”
秦惟熙看他自说自话神神叨叨,余光见李垂榕死死盯着自己,目光恶毒,好似要将她活吞了一般。
她转过头看向李垂榕,淡淡地道:“我为灾星?当年老武定侯在世时,李家也曾可称之为钟鸣鼎食之家。若非你母亲铁石心肠,你父亲妒能害贤,而你弟弟草菅人命,视人如蝼蚁,你李家又怎能得此下场!这世间凡事有因便有果,李姑娘,这是你李家自己要吞下的恶果。”
李垂榕一手指着秦惟熙,全身颤抖个不停,奉画气不过叉着腰上前瞪她:“你你你,你什么你。我看你才是灾星。我说当日李家问罪你怎么当日逃跑了,敢情是在这里等着我们呢!”她在半空中挥了挥拳,朝着李垂榕的方向:“还险些毁了陶公子的清白。”
陶青筠闻突唤他名,忙道:“欸,我还能让她得逞了不成,这不是有小七妹忧我。”说着便欲往胡同外走去,再不看几人。他挥袖擦了擦额间的薄汗:“既如此你们都在我也就放心了,我要去还马还有姑娘家的手帕钱。”
而几人却见他面色一片绯红,行走间的步伐越发地快了起来。
秦惟熙想起今日出门还有要事,也不再看李垂榕一眼,随着陶青筠在后便欲向外而去。
巷口外的街市上依旧熙熙攘攘,她突然停下脚步回身去看兀自垂泪的李垂榕。迟疑片刻,她忽然将身覆的披风伸手解开,旋即抛给了她。
李垂榕一怔,顺手接过,却道:“我要你假惺惺!”
秦惟熙冷眼看着她:“你以为我是为你?我是为这大夏千千万万个女子。想出个胡同就要经过许多主街,那街上不单有我大夏百姓,还有许多走南闯北乃至异国而来的客商。”说罢,便再不看她一眼。
出了胡同,秦惟熙正欲与雀舌别过,正想着去罗远口中的阿福家给久宝买些泥娃娃。
雀舌却道:“侯爷说了从今日起我要负责护姑娘的安危,姑娘在哪我就在哪。”她说着笑了笑,看着木着一张面的罗远:“从此后就要与罗远兄抬头不见低头见了。”
秦惟熙这时才明白原来适才雀舌并不是说说而已。
雀舌看她三人似乎有要事,问道:“姑娘可是有事?不如让我去做。”
秦惟熙看着她,想起昨日久宝见过雀舌自是比从未在久宝面前露过面的罗远更好一些。
她道:“是想买些泥娃娃,让罗大哥送去澄心庵。”
雀舌闻言爽朗笑道:“啊!好说啊!他一个大男人哪有我一个女子做起事来方便,我行踪隐蔽的很。再说那庵里都是老尼姑,他也进不去啊!”话毕,她拍了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罗远闻言狐疑地看向雀舌,随后木着一张面转过了身。
喧闹的长街上,东宫属臣阿肖隐在其中,罗远很快发现了他,眼中闪过一丝讶色:“阿肖。”
几人闻声望去,只见阿肖朝着秦惟熙所在的方向看过来,而后他垂首一辑礼,隐进了川流不息的街巷里没了影子。
奉画对秦惟熙道:“小姐,看样子是奔着您来的。难道是太子殿下派了他保护您?”
秦惟熙看向人潮如织的长街却未作声。昨夜骤雨久久未停,姜元珺只道了一声“天色已晚,七妹妹早些歇息”便离开了听雨轩。
直到今晨天明破晓,阿兄罗聆却说阿肖来府里寻他,他早早便离开了,留他吃早饭亦未曾答应。今日在膳厅内,阿兄也并未问起他昨日二人的谈话。
奉画坐在马车里,一指窗外闹市:“小姐,那就是阿福家的泥娃娃。”
秦惟熙见状收回思绪,嘴角含着笑意与奉画一同去了选了许多孩童喜欢的物什,而后交给了雀舌。却并未直接回罗府,而是吩咐罗远将马车驶向靖宁侯府。
路上,她将在澄心庵所遇长兴侯夫人朱氏一事与罗远讲明。罗远那日在听闻定国公世子还有幼儿存活在世一事很是震惊,又再得知当年将秦家后辈血脉,瞒天过海救下的竟是靖宁侯爷再是一惊。
罗远当即道:“小姐放心,公子前今日已交待属下派人看管长兴侯夫人。”
秦惟熙闻言笑了笑,阿兄一向心细如发。
靖宁侯府。
褚夜宁正在密牢内的太师椅上用帕子擦着双手沾染上的血迹,近两日孙绍浦再不如从前那般,浑浑噩噩地在密牢内,每天被那满脸胡须样貌极凶的壮汉晾在刑架上,再让他闻着周遭的血腥与腐臭味,再看着那壮汉大口吃着烤肉。
无人理睬他,饿着他,渴着他。直到最后奄奄一息,他的双唇干裂成成一片密密麻麻的裂纹,才有人面带着嘲讽赐予他一口水喝。
孙绍浦衣衫残破,蓬头垢面,浑身如被抽了骨被趴在地上。他一步步的向前爬,爬向那个每每居高临下般,又似在俯瞰众生的男人。他比他的父亲可怕,那个为家国屡屡冲锋陷阵的褚兰泽大将军。这个男人,他就好似似众生如蝼蚁般。不,孙绍浦苦笑一番,也许只是似他如蝼蚁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