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如何进来的?是你父兄二人亲自合力将你送进来的?”
梁朗不语,垂下了眸,但双手却渐渐地握成了拳。
秦惟熙打开了手中食盒,蹲下身将一壶清酒与一油纸包新鲜出炉的糕点从狱栏递了进去。她起身看向而今消瘦单薄,双唇干裂的梁朗道:“活着不好吗?多少吃一些吧。”
梁朗毫不迟疑接了过来,将那一水一食捧在怀中,抿了抿唇道:“可是你做的?”
秦惟熙未作声只点了点头,很快她又见梁朗将吃食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木桌上而后走近了她,却仍适宜的与她相隔了一段自我约束的距离。
“小星,对不住,也多谢你……来看我。”
“这里不是一个好地方。你走吧。”
秦惟熙闻言忽而一扬眉,再见他眼中那一片炽热的目光,她忽然想起了今夜大理寺外一直在耐心等待着她的那个人。
“你心悦小星?还是为曾经的过错多留遗憾?
梁朗忽而眸色极致柔和,转瞬又目露不解,温声道:“此话何意?”
秦惟熙淡淡一笑,望着那小窗外的光亮,幽幽道:“从前你那般为贞蕙出头,年少时懂得不多。而今一岁岁长大,倒是心里看得明白了。”
“梁朗,你再好好瞧一瞧我是谁?”
梁朗闻言瞳孔猛地一骤缩,心间再一颤,再定睛望去。
这凉薄的语气与那眉眼间的冷淡,不知为何竟让他忽然想起了当年发生在水云楼的那一“战”。
当日他口中的那“蛮女”真真的是厉害至极,后来他为此也高烧了多日。再一想到靖宁侯回京后的对她种种相护。
不,不可能!
梁朗睁大了双眼,只觉脑海中骤然响起一道响雷。
他再而朝着她的面容看去,那明明就是罗家小女的模样,可为何那神态却不似小星。这眼神他似乎曾在定国公秦衡的举止间所见过。
梁朗面上满是错愕,结巴道:“你……”
秦惟熙仍然淡笑着看着他。
“梁朗,小星夭折了。”
梁朗闻言忽而大脑一片空白,手握着狱拦缓缓滑落跪地。
一滴清泪从他的眼角滑出,秦惟熙再而垂眸瞧他,见他双肩在微微地颤抖着。
梁朗道:“不可能。她走的时候我知道,我那个想你们都走了,都散了,真好啊,这回谁也不能欺负我了。”
秦惟熙闻言心头倏忽一涩,她微微仰起头将那欲夺眶而出的眼泪又生生逼了回去。
“梁朗啊!她甚至都未曾活过江南那个明媚的春天。从前她认为的她真真好的阿姐死了,从幼小的她再到六龄对她爱护有加的二哥哥也去了,别人瞒着掖着不曾与她说,但她什么都知道。”
“我有时候甚至会想,这一路上从京城到江南她在想些什么?”
跪在冰冷地面的梁朗再也隐忍不住,泣不成声。
他想起了初春时他的加冠礼,那一身碧衣容颜美丽的姑娘,对他所说的那一句“难为你还记得”。
他早就应该发觉的。
他不断呢喃:“难怪难怪。我竟糊涂至此!”
当年在国子监里司业对他们的定期考核及才艺竞赛。那唯一的那一票那一记名,他一直以为是金枝玉叶的贞蕙公主。
他年少不知事与同窗们硬碰硬,连国子监负责教授他们学业的司业看着他也连连摇头。不仅如此,连每次的考核他也排在末等。
但他的父亲是一国首辅阁老大人,同窗们不敢耻笑于他,只能远远的躲避他,只有很少的几人才与他真正的交好。
后来那次上元灯会上他与同窗去看花灯,他无意间瞧见一卖灯的摊前围t满了人群,再而又见了被那小姑娘怀中抱着的兔儿咬破了那画像一角。他甩走了那兔儿又出言不逊。
再后来那玉雪可爱的小姑娘远去了江南。
后来一次新岁,从前在国子监里结识与他要好的同窗为他倒酒,不知从何处听见城中的风言风语,为此打趣他:“晗瑜兄,听闻令尊有意让你尚公主吗?”
他当时未语,只垂着眸再不看众人淡淡地笑。
同窗再为他倒过一杯酒,又说:“咦,当年上元灯会我还记得呢!晗瑜你可是为了那公主殿下大打出手,出尽了风头。”
他当时微微皱起了眉头:“我何时大打出手?只是当年才艺竞赛时贞蕙公主为了投了一记名,我至今仍然记得,当年年岁小,没想过后果罢了。”
同窗听罢张了张嘴,一时定在那里,连手执的酒壶也忘记了,酒盏里满满的一杯酒已经溢了出来顺着桌沿洒在他的衣身。
同窗笑他:“你那一笔记名?你这个呆子!那是罗家的小姑娘!”
“什么?”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是罗家的小姐,罗聆的妹妹。”
那天外面飘着小雪,他一路走回了府,而后让人买来一箩筐的兔子打算连夜送往江南。眼看着下人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又下了一个决定。
于是他连夜收拾了包袱打算亲自送往江南,再当着那个小姑娘的面他想说一声:惭愧,吾之过也。
也许是父亲看出了他回府后的异常,也许是母亲盯他盯得太紧,他还没等走出府门就被人连捆带绑拖了回去。
父亲看着他咬牙切齿:“你想去哪儿?你这个孽子!去江南干什么?”
兄长凌厉的眼神看着他,母亲在一旁拿着绢子抹泪。
“儿啊!去江南作甚?那么远的路,娘不放心你啊!娘心疼你,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
父亲在一旁冷笑:“倘若那还是罗义芳在世时的罗家老子管你去江南作甚?可如今那三姓谁能碰得?”
母亲在一旁咆哮:“什么?你要去罗家?儿啊?是谁怂恿的你?是谁?”
姐姐连哭带劝:“弟弟啊!你就可怜可怜娘吧,她担忧你,娘最纵容你。”
满室的冷言冷语以及哭喊声让他头痛欲裂,恨不得立刻逃离这个家。不知怎的他莫名想起那年上元灯会后,他大病初愈照常进学,秦家的那个小姑娘目光冷淡睇了他一眼,说了一句“温室的花朵”。
他蹭地起了身,神情极冷看向他们:“一个是我的兄长,却从不看好我。一个是我的母亲,您与父亲感情不好,便想将您的感情全部寄托于我,可是母亲,您有没有想过我会被这些束缚的喘不过气来?”
“但凡你不如意又要去寻了姐姐去抱怨,你们二人再一同出谋划策。”
“您不知同窗因此常笑我。倘若日后我娶了妻,您张口一句娘心疼你,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她该如何想?是不看好她?还是故意说给她听?让她无地自容?”
“还是以为全天下的女儿家都配不上您的儿子?”
“秦家那姑娘还好当初没有嫁入我梁家,否则你们会生生剥了她的魂!”
他说到此处笑了笑:“不,她可没有那么好欺负。”
他随之又将目光转向目露寒光的父亲:“至于您,您从小不将你的棍棒施于大哥、二哥。您将所有的怒气都给予了我。他们再您的眼里懂事稳重,所以您将所有的怒气都给予了我。您只在乎您的权力,可家里的事您却不理不问。若家里出了事您只会一味的躲。”
而后他垂眸一声苦笑,再抬起头看着一脸无措的姐姐,他又摇摇头笑了笑,是在无声嘲笑着自己。
可他曾向往的那个江南,那个天真烂漫一笑起来甜甜的小姑娘永远留在了那里。
梁朗望向头顶的小窗,试图去看那漫天的繁星,可今日他竟什么都看不见,一颗星星也无。他无力地抱住了头失声痛哭,而秦惟熙站在狱牢外静静地看着他。
许久,他开口哑声道:“那你为何会以小星之面回京?”
秦惟熙面无波澜地笑:“梁朗,你觉得呢?”
梁朗闻言倏忽想起了十年前那个冬天,定国公世子秦烁光也永远长眠于蓬莱小顶上。而当时身携帝令而去的是他的长兄梁胥,秦烁光最后所见的人也是他的哥哥。
他再而想起了他的次兄梁柏。
他瞳孔再一骤缩,默然片刻问:“我二哥……”
秦惟熙只笑不语,须臾她道:“今日来是想送你一程,但可不是想送你下地狱的。是想问问你身在梁家的这些年可有听过什么。譬如丹书铁券,譬如你父兄密谈定国公一案。”
梁朗茫然了片刻:“当年……我不知。”
秦惟熙满面平静地看着他,似乎早有所料。
“无事。但你可认为你那目若无人的兄长会想让你活着走出去?梁朗,你于梁家如今只是一个弃子。”
“当年我哥哥究竟是不是因负隅顽抗而死你那残暴的兄长心里自是清楚。”
梁朗闻言抬起了头,又将目光转向了身后的小窗。那小窗外的月光是自由,是他的心口不一、光说不做。一年又一年的想着前往那个小姑娘曾短暂停留的江南水乡,却依旧未曾去过。
而今他所能见的只是一块冰冷的墓碑。
梁朗死死地咬住下唇,满面泪痕亦模糊了身影。他回过头看向面前那一身黑氅衣女子的面容。
原来这就是小星长大之后的模样。
真好。
梁朗哽咽着道:“当年……”
秦惟熙注视着他,见他的两肩微微轻颤,但口中却再不发一言。
明月穿过乌云,笼罩向京师大地的是一片昏暗。连牢狱内仅存的那片光亮也被老天毫不留情面的剥夺走了。
秦惟熙侧过了身再不看他一眼,只道:“梁朗,但愿后会有期。”
第107章 流鼻血
九月,暮秋。
因梁书文亲自代儿前往大理寺供述实情一事,梁胥从大理寺得以出狱。
虎毒不食子,梁书文次子多年前被人秘杀于蓬莱。民间俗语,幺子与幼孙皆是难以割舍的重中之重,梁书文已失去一子,时隔多年后却从未徇私枉法加以包庇又亲自揭发幼子罪状亲上演了一场大义灭亲。
本离京而去的曹老尚书爱子一家三口的也在这个时候复返归京。相比从华梨轩搜出的鼻烟壶物证与梁书文的亲口指认、梁胥的只身赴险为幼弟筹谋。
今以古稀之年的曹老尚书只凭着当年孙儿闹市失踪得梁胥相救便认定与靖王世子合谋的人便是梁胥其人便显得有些含糊其词了。
由此康乐帝下令科举舞弊案靖王之子玉牒除名贬为庶民、孙整流放烟瘴之地充军及参与此案者梁家三子于七日后被押送出京服六年徭役。
梁书文重病在榻多日未上朝,梁胥则因照料幼弟失职被关于祠堂多日不得出。
而当朝礼部尚书曹墨,康乐帝为抚慰臣心颁旨礼部尚书再兼通政司右通政一职。其子升任鸿胪寺卿。
钱氏求夫无果,只得多方奔走却屡屡受平日里交好的世家避而远之,悲愤之下只得进宫求见陶皇后。与此同时由靖宁侯府亲卫众人所护送进京的黔州学子也于五日前行至京城。
皇太子姜元珺照常如年少般提着几坛清酒与满满一匣子的糕点入罗府与老友小聚。
这是康乐帝乐于瞧见的。
几人在听雨轩外的小花园里支起桌椅,陶青筠再一燃烧的火架上烤着被香料填满的羊肉与野鸡。
“这梁狗儿就这么替兄受过了?脑子被驴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