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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书屋 > 都市言情 > 京阙雪 > 京阙雪 第111节
  康乐帝再次站起了身,这一回又重新审视起围在她身侧那几个,再不能与从前一般当做小儿来看的子侄,包括他的爱子。
  他忽然脑中一闪想起了如今身在江南的罗家,想起了当年那个犹如亲子般疼惜的侄子青筠,是如何混着丁维的马车出的城,又如何瞒天过海说这叙之小女早已被水匪所害葬身江河。
  罗家,罗家。
  康乐帝只觉浑身麻木,忽然眼前一黑,再倒退一步跌坐在了御座上。
  “你们不信朕?”
  “是与不是?”
  几人默不作声盯着他看,唯有姜元珺站了出来,开口道:“父皇,儿臣要如何信?当年您对秦家一案……”他咬着牙艰难道:“可谓绝情至极。”
  也说出了他这十年间,臣对君,子对父的隐忍不发。
  “太子——”康乐帝随手抓起龙案上的一方砚台朝着姜元珺毫不留情面地掷了过去。
  这一次余四人却将他以身相护。
  褚夜宁一手抓住那方砚台,似漫不经心的道:“皇伯父,您息怒。”
  直到这一刻康乐帝才将目光锁定到他的身上。他忽然阖起了双目而后再陡然睁大:“……夜宁,你?难道你也不信皇伯父的决断?你可相信朕的老友叙之从未行谋逆事。”
  褚夜宁低沉声音响起:“从未不信。”
  康乐帝再将目光定定看向他身侧的罗聆与陶青筠,二人亦同褚夜宁一般上前一步,目光里透着坚定。
  罗聆开口道:“陛下,臣妹惟熙幼年失怙,全族百余口亲眷系数被诛,抑或为一身清白服毒而去。惟熙时年八岁,却以幼小身躯撑起了能为秦家全族无坚不摧的护盾。臣看在眼里疼惜万分亦心如刀割。”
  “臣家祖早年长逝,临去前祖父握着臣的双手句句告诫,忠于职守、不慕功名、不受奸佞蛊惑,尽心辅佐于储君殿下,同父亲一般一片衷心随君主左右。”
  “陛下,这个纯臣,臣做了。今臣二十八之龄,自幼伴于太子殿下左右。但此二十八载岁月臣每每想起家祖的临终之言却不知究竟何为纯臣。”
  “赤胆忠心功勋之后——”
  “舍身为国忠臣良将——”
  “可亦是纯臣?”
  “高健死前在诏监狱所留下的千字血书,刻进皮肉躯体的十六字。陛下,臣敢问一句高健又可为纯臣?”
  罗聆话音刚落t,姜元珺再次上前一步,哑音轻颤道:“恳求父皇重新彻查定国公一案。”
  陶青筠也在这时紧随再后:“求皇姑父重查定国公一案。”
  褚夜宁缓缓从后再而走出,一手握住了秦惟熙那满是冰冷的手,抬眸朝御座上的康乐帝望去:“皇伯父,十年了,家父何日能安眠九泉?”
  大殿内一瞬静谧无声,康乐帝忽然感到喉间上涌起一股腥甜,随后他抬起双目看着面前那一张肖似老友青涩的面容,一手支在龙案随之口中溢出一口鲜血。
  下首的姜元珺瞳孔蓦地一缩,而陈桂贻这时也要即刻宣御医进殿。
  但康乐帝却摆了摆手,缓缓哽咽道:”朕,知道。高健、李袁达、梁书文长儿,都为你们所为。朕知道你们都在怪朕,没有一个人不在怪朕。”
  “熙丫头,皇伯父今不论往事任何,皇伯父只问你一句……你这般蛰伏十年,所为何事?”
  秦惟熙冷漠而淡然地对上康乐帝那一双,并不同大夏太祖一般炯炯有神的双目。
  “我要一个真相,洗我秦家十年之辱复我内心十年安宁。”
  康乐帝也同样在凝视着她,他再问:“熙丫头,你可知道秦家当年因何定罪?”
  秦惟熙道:“民女受霞光顶的赵祖母所庇护。秦家女眷无罪,陛下身为皇帝亦不能决断我的生死。何况我秦家清清白白。”
  与其让梁禧活着走出秦家老宅,与其让她的父兄亲口将她未死的消息告知这个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不若她先一步抢占先机。
  梁禧身为当朝首辅之女,众目睽睽下与今帝的掌上明珠离宫。再有三哥青筠在众目睽睽之下挟制孟与,且贞蕙的寝宫当下服侍在内的众人人人皆知。
  如今她还不能对梁禧做些什么。
  因为她的背后还有罗家,那亦是她的软肋,她还有仅剩的亲人身在江南,她还有那般好的长兄身在这庙堂之上。
  如今她只能铤而走险,让她身后的罗家可得一处安宁。
  她亦曾想过多次在将来的某一天会以某种形式,重新站在这个当年给予秦家全族成年男丁皆施以斩刑的帝王。是待秦家有一日昭雪?还是有一日沦为阶下囚由他人口中上达天听。
  但未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
  那颗满树橙红的柿子树下,那个一身霓裳、满头珠翠,明眸弯成了月牙双手捧着一个柿子要给她看的小姑娘,皇家的小公主。
  “七妹妹,好大好大一个柿子,真甜。”
  “七妹妹,我们也是真真好的姐妹,将来有六姐罩着你,定不能让你受一点委屈。”
  她抱住那颗挂满橙红的枝干再三两下跃下了树,双手一合拂了拂沾染的木屑,笑盈盈道:“行!”
  “今后年年岁岁,我与阿馥情谊绵绵不绝。”
  “我也罩着你啊——”
  冬夜深沉。
  几人走在刺骨寒风里离宫而去,这一刻却觉得内心无比的畅快。
  老皇帝这一次却什么都没有说,但康乐十三年冬这个正月初一宫宴毕的夜晚,养心殿突急召御医一事已阖宫皆知。
  陶皇后看着悄然回宫后一言不发的女儿与在宫娥紫姝口中得知孟与毙命一事,又在骤闻几人入宫时已心觉不妙,忙让心腹内宦去阻拦她那个唯一的侄儿。
  但已然晚了一步。
  姜元珺一直将几人送出东华门外,姜元珺朝着那一身雪霜罗裙的姑娘看去,动了动唇却觉得此刻无论说出任何话都轻如鸿毛。
  良久,他沙哑着嗓音道:“七妹妹,我会让秦家一案重新彻查。”说到此处他朝着秦惟熙身后三人看去,忽而垂下了眼眸,似乎在极力紧咬着牙齿:“至于阿馥……”
  “我不想听。”褚夜宁忽然开口道。
  他再上前一步,一双幽深的眸朝姜元珺看去:“至于今日他们几个在秦家老宅说了什么我也不想知道。总之当日若有半分差池今日你们的七妹妹也不用站在此处与你讲话了。她会同阿烁一般化成一捧灰。不,即是这灰我们也寻不到一点,她的尸首会喂进江河,死无葬身之地。”
  秦惟熙一瞬满面煞白。
  褚夜宁再而道:“姜元珺,当日我说过这腌臜的紫禁城不如一走了之,这腌臜地我褚夜宁也一刻不想多留。秦家、褚家、罗家、姜家,当年未曾一统天下时谁也不输谁。若有一日,我不介意亲自杀进皇城亲手写下秦家的冤诏!至于她姜元馥,当年的桃园八结义纯属胡扯蛋,我也不介意亲手杀了她。”
  “夜宁……”罗聆忽然上前一步挡在二人之间开口道。
  褚夜宁笑了笑:“罗阿兄多虑了。我与姜元珺,我褚夜宁是如何都做不出来当年四剑客中能行的荒谬事。有你们在我与他也走不到那一天。”
  如星河般的眸一瞬望向暗夜下的万千宫阙。
  “我的不满只针对这座宫城。”
  *
  寒夜忽降飞雪,本是相约的霞光顶一行却未能履行约定。
  听雨轩内,秦惟熙怔怔望着满园的枯树与簌簌而落的飞雪,让璞娘取来了竹林里埋藏的清酒。
  璞娘爱怜将她拥在怀中,秦惟熙却笑:“我的好璞娘,如今再也不能幸苦您画容了岂不是更好?”
  她终于能回到父与母记忆中的模样,再也不用回到秦家老宅时怕他们认不出她的容貌。
  秦惟熙一双明眸,面颊已悄然染上一片红晕,再一手持壶,一手握盏,酒香入鼻,一丝丝辛辣,便是闻着也快醉了。
  醉眼迷离时她忽然想起那日褚夜宁再给她送来蜜桔时与他说起的慈宁宫老太监一事,那年近五旬的老宦官确实是个疯癫人,只一心扑在赵祖母所留下的那片花草上,深陷其中。
  真真假假,何为真?何为假?
  秦惟熙再持盏将那烈酒送入口中,抬眸看着窗外的飘冷不防一个轻颤额间感到一丝凉意,她伸出一指腹去摸了摸,竟是一粒碎雪悄然间化为虚有。
  耳畔蓦地传来一声低笑。
  再一抬头却是对上了一双燃烧着炽火的亮眸,一双又黑又长的睫毛上也落着白白的霜雪。
  褚夜宁一手夺过了她手中的酒盏,温声道:“秦洛,不能再喝了。”
  秦惟熙坐在那张玫瑰椅上微微歪着头笑:“四哥,你不是应该对我说不醉不归么?”说着有朝着他满身的冰雪看去:“褚夜宁,你没有回家吗?”
  褚夜宁一手解去了身覆的大氅,屋子内不知何时已经唯有她二人,他再一声低笑:“秦洛,家在这儿,你要赶四哥去哪儿?”
  她忽闪忽闪的明眸看向面前的男人那一双剑眉星目:“……家?四哥,出了这趟街你在拐过两个弯就是了。”
  她有板有眼认真的说着。
  褚夜宁看得好笑,伸出一手轻轻捏了捏吹弹可破的面颊:“秦家的小惟熙、我的七姑娘,醉酒时好生可爱。”
  秦惟熙“嘶”地一声,故作吃痛。
  一个眨眼的功夫褚夜宁却将她从那张椅上拦腰抱起走到了身后铺着软垫的罗汉床上。
  “那里坐着不舒服。”
  秦惟熙一肘支在榻上的花几上,一手轻轻揉着额头。
  褚夜宁正欲去外间倒一壶清水见状又回了身坐在她的身后,并伸出双手渐渐地为她轻揉起来。
  “秦洛,是何人说的吃酒很伤身的?”
  秦惟熙眼眸弯了弯,而后似陷入了冥想中:“何人?是……罗七娘?秦洛不识得。”说着她又借着酒意指挥起身后的男人:“窗棂边的烛火,吹灭了。”
  褚夜宁闻言眉峰微微翘起,却在榻上的姑娘左看右看似乎在摸索寻找着某样东西心中了然。
  他起身走到了床榻前向软枕下一摸索,很快握住了两颗圆圆带着清凉的珠子。
  “在找这个?”
  几息的功夫,褚夜宁吹灭了烛火并拿着两颗夜明珠回到了那姑娘的身后,又很快将她拥入怀中,附耳道:“就这般喜欢?”
  秦惟熙紧握住他伸过来的双手,一声轻笑:“四哥,没有你的眼睛亮。”
  褚夜宁蓦地眉心一瞬,而后将她整个人扳坐了过来,借着雪夜与夜明珠的光亮朝面前正眨着一双明眸的姑娘看去。
  少顷:“秦洛?你没醉?”
  秦惟熙倏忽展颜一笑。
  这一次褚夜宁倾身而过,朝着她仍然存着酒香的唇瓣轻轻咬了一口。
  刹那,秦惟熙不假思索地一手抓住他的前襟朝她怀中一带,而后一口咬在了他细腻柔滑的颈间。
  黑夜中,传来他的一声闷哼。
  “秦洛,你知不t知道何为引火烧身?”褚夜宁再次倾身而过,一手推在了她身后的矮几上,几上的夜明珠与一盏被熄灭了烛火的灯台也随着矮几的挪动接二连三地滚落在榻。
  褚夜宁仍然一手垫在她的脑后,几息的时间却是将她整个人拢在了自己的身下。
  黑暗中,再次传来他的一声低语:“秦惟熙,你四哥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满室的旖旎与馥郁的酒香,一双长睫悄然落在她的面颊上却犹如落在了她的心头,如一根羽毛轻轻地轻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