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小脚干不了农活,却有一双巧手,一把剪刀,一张红纸,剪出的窗花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不论是过年时的“年年有余”、“五谷丰登”,还是大喜之日的“百年好合”、“双囍临门”,孙氏都能手到擒来。
因她剪的好,要办喜事的人家少不得提着东西求上门,因而每年还能额外赚几个铜板,聊胜于无。
杏娘也是无意中看见她拿着一张小纸片,一把小巧的剪刀三转两转的,也没看清怎么剪的,一枝花的样子便悄然呈现。花瓣、叶片、枝干一览无余,简洁明了,形态优美。剪的麻雀儿、小兔子也是生动形象、童趣盎然。
后又得知孙氏逢年节都会剪窗花,便厚着脸皮求上门请托,年节时贴上红彤彤的窗花,看着就美的很,心情也会格外舒畅。
“几张窗纸而已,不值什么。”孙氏眨一下眼调侃她,“你提桃子过来,你娘没意见?”
杏娘一副听不懂的样子打哈哈:“伯娘说什么呢,我娘岂是那般小气的人,来之前碰见了还说我拿的少了。只是现在还是早了些,树上的桃子多半没熟透,等过些日子我再给伯娘送来。”
孙氏不置可否,似笑非笑睨了她一眼,拿起一张红纸琢磨图样。
杏娘无声一笑,装样子嘛,谁还不会。
……
窗纸贴上,菖蒲、艾草悬挂于大门两边,糯米、粽叶也泡好了,杏娘开始着手包粽子。只要自己得空,家里的吃食杏娘都是一手包办,不会假手于陈氏。
对于这个婆婆,杏娘其实也挺费解的。人生在世几十年,大多人都会有个喜好吧,或好吃、或好喝、或斗鸡走狗等。
陈氏确实爱吃,灶上的手艺却稀烂,满汉全席的食材到她手里都能煮成一锅猪食。
无论炒什么菜都是倒油、倒菜、倒水,锅盖一焖完事,完全是一副只要毒不死、能吃就行的做派。也不知道她在急什么,炒个菜都能做成这般敷衍了事。
杏娘刚成婚时陈氏做过几顿饭,吃得杏娘怀疑人生,好好的鱼肉怎么做出来的饭菜一股馊水味。当下心里万分同情自个男人,从小吃猪食长大的,难怪碰到正常饭菜都是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
当然更同情的是公爹,吃了小半辈子的猪食,现在都尝不出好坏了,吃什么都一个样,也不挑食。
不得不说,陈氏总是能用一种与众不同的方式达到旁人意想不到的效果。
她也爱鲜亮的衣物,但是一手针线活却惨不忍睹,再名贵的衣料都能缝出一身麻袋样。关键是别人若是觉得自己手艺不精,就不敢动手,怕糟蹋了料子。
陈氏则不,人家自信满满拿起剪刀就动手,做出来的衣裳也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
她似乎只在意料子是不是好的,至于女红能不能匹配得上倒在其次,所以也就从来没想过下苦功夫学女红。
至于其他的庄户人喜爱的戏曲、把之类的,她也爱看,但不会到特别痴迷的程度,属于有就去看,没有也不会惦记的程度。
杏娘总结了婆婆的人生哲学就是:一切都能得过且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坐着绝不站着,能将就绝不讲究。
就拿包粽子来说,一个粽子恨不得包上两斤米,一盆糯米几个粽子搞定,个个包得个大如牛、蠢笨如猪。在锅里煮熟了揭开一看,十个中有九个粽子的尖角露出糯米,粽叶翻卷,看了就没食欲。
杏娘宁愿自个动手慢慢包,一个个小巧玲珑、秀气可爱,送礼也拿得出手。
天还蒙蒙亮,杏娘起床把粽子放进大铁锅后添满水,盖上锅盖,往灶膛塞了一根一人高的枯木头慢慢焖煮,也不用人看火,自个去做别的事情。
约莫一个时辰后抽出剩下的木头插到灶下的草木灰堆里,留灶膛里的余火烘烤锅底,粽子煮不坏,就怕没煮熟。
碗底倒一点白糖,这还是年前从王德的杂货铺拿回来的两包白糖,日常一直不舍得用。端午吃粽子再合适不过,即便是再贫穷的人家也要赊二两白糖配粽子。
本地人的饮食习惯糅杂了南北方的特色,粽子、豆腐花爱吃甜口的,酱爱吃辣口的,其他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也是综合了两边的习俗,形成本地特有的民俗风情。
白生生尖角分明的糯米粽,一点杂色也无,用筷子插了蘸一点白糖,不用别的配菜,杏娘一顿就能干掉三、四个粽子,吃的满嘴甜蜜蜜。
提前吃完早饭,杏娘跟婆婆交代了一声,提起一个装了二十个粽子、一坛三斤装的酱和一小布袋干菜的篮子往周老爷子家走去。
……
今儿过节不用去医馆值守,李苏木一家三口刚吃完早饭准备回白水湾过节。杏娘到时,桌上的碗筷还没来得及收。
“小姑,别急,先喝一盏茶。”李苏木端起茶盅递过去,卫氏急忙起身拿碗筷。
杏娘接过茶盅一气喝完,拎起茶壶又倒一盏喝了,舒服地大喘一口气才有空开口:“侄媳妇别忙了,早起粽子吃撑了,这一路上差点没把我渴死。现在哪还吃得下,给你们把东西送到我就回去了。”
李苏木一一拿出篮子里的物件,抱着坛子不舍得撒手:“小姑,你可终于想起来给我送酱了,我还以为你忘记了,天一热你看我都瘦了。”
卫氏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说的什么话,也就小姑不计较。我们做小辈的还没给小姑送节礼呢,倒要长辈先给我们送来,怪不好意思的。”
“没事,不打紧。”杏娘摆手,满不在乎地说道,“你们小年轻哪会做这些活计,这些酱你先吃着,等下个月再给你送一坛来,坛子小酱易坏,时间长了有酸味,不好装太多。”
李苏木放下坛子,抱了杏娘的胳膊撒娇卖痴:“我就说还是小姑最疼我了,你也不用着急回去,让婉娘置一桌好菜,吃了晌午饭再回,我们迟点回白水湾也不碍事。”
“对啊,小姑难得来一次我们这个小家,不吃一顿便饭就走怎么都说不通,我灶上的手艺还过得去,小姑且尝尝。”
“不了,不了,下次再说,好吧,往后机会多的是,不急在一时。我跟你们一同出门,苏木,你顺便帮我去医馆拿一包药材。”杏娘拒绝留饭,催着小两口收拾好碗筷出门。
杏娘拿着一包黄栀子回家,到家时三个小的才吃完早饭。丛三老爷挨个用筷子沾了雄黄酒点孙子、孙女的额头,点完了一拍脑袋,“玩去吧,蛇虫鼠蚁咬不着咯!”
黄栀子用冷水浸泡一夜,隔日将果实捏碎了加火煎煮,用纱布滤掉残渣得到一小碗黄色染液。
端着碗走到后院,抓一把米糠撒在鸡笼前,“咕咕……咕咕……”
褪去毛茸茸短小柔软的嫩黄绒毛,小鸡崽羽翼逐渐变得丰满且色彩斑斓,听到声音从篱笆根底下钻出小脑袋跑过来。趁着鸡崽啄食,杏娘一一抓过来刷一遍黄水,一会儿功夫,又变成了一群黄灿灿的小鸡。
杏娘站起身来拍拍手,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这下就算跑丢了也不怕,有记号就能找回来。过一段时间黄栀子褪色了也没关系,半大的鸡养得熟了,跑出去也能自个找回家。
英娘看见后嚷嚷着也要把自家的鸡涂成黄色,被杏娘严词拒绝:“本就是为了做标记才染的黄色,你家的也涂成一样的颜色,那还算什么记号?再说了你家就三只鸡,好找的很,跑不了。”
英娘不依,非缠着她染一个别的颜色。
两人一合计,指甲花现在还没开花呢,木槿花倒了开了,也不知道管不管用。这两个都是玩心重的年轻小媳妇,即便生了孩子仍是童心未泯。
说干就干,提了篮子就往后院的菜园走去,园子一圈围起来的篱笆上长满木槿花。
连花带叶的整个枝条折满一篮,摘下花朵捣碎了攥出汁液,拿一方素白帕子浸泡在里面,只等半个时辰后看能不能上色。
这期间两人也没闲着,兴致上来干脆撸了木槿花的叶子,用纱布裹了放入温水中揉搓,等水变绿且生出泡沫,正好就着大日头洗个痛快的头发。
晾发的间隙,杏娘把女儿也叫回来洗了头,儿子们不知道跑去哪撒野了,喊不着人作罢。
头后仰靠在椅背上,英娘随口问道:“听说你们丛家的六太爷身子骨不大好了,两个女儿端午过来的,现下还没走呢。”
杏娘给女儿抓挠头皮,“啊?没听见说起啊,我们家这段时间烦心事多,窜门子都少了。”
“说是年节时就不大爽利,整日躺在床上下不了地,一咳就是一宿。吃了药也不见效,他们家想着约莫是天寒老人受不住,盼着暖和了能有好转。现在天气热了,人倒是精神了点能地下走两步,却是越发的瘦了。我上次碰见吓一大跳,才多久没见,整个人老了十岁不止,真吓人。”
杏娘闻言眉头紧锁,她跟六太爷的大女儿丛翠枝一项说得来,翠枝没嫁前时常往她家跑,跟自个的嫂子都没这么好的交情。
杏娘舀一瓢水倒在女儿头上冲洗泡沫,一边思索明儿拿什么东西看望六太爷。
头发晾干后拿起帕子一看,红色倒是有就是挂不住,水一冲就掉了,二人也不气馁,权当玩耍罢了。
第39章
若是亲近之家办红白喜事,大宴宾客,送礼就得去镇上置办,或鲜果点心,或布匹衣料。
若只是寻常走礼看望老人,拿些家常之物即可,眼下也没别的稀罕东西,杏娘提了一篮子十个桃子,十个粽子走去六太爷家。
六太爷家在她家东边隔了几户,两家虽都姓丛,却不是一支的。往上数两代倒是能扯上点关系,后面就各论各的了。因他辈分高,小辈们就跟着他们那一脉的人喊。
刚走到六太爷家门口,一个妇人提了菜篮往河岸上走,篮子不停往下滴水,杏娘站住脚略等了等,“嫂子,这般早就开始准备晌午的饭菜了?”
张月娘抬起头看见家门口站着的人,笑着打招呼:“杏娘来了,快进屋,这不是家里来了娇客,总得置办两碗上台面的菜。是来看老爷子的吧?早起太阳不辣,他老人家在院里晒太阳呢。”
杏娘跟着她走到院中,一眼看到躺椅上的老人,果真如英娘所说,苍老的像变了个人——原先斑白的头发已然全白,额头皱纹密布,松弛的眼皮耷拉,安静无声。
老人身上搭了一床薄被,翠枝站在一旁整理边角,听到声音转过头,“七嫂来了。”
“你们慢慢聊,我先去灶房。”张月娘示意仍在滴水的菜篮,提步往前走。
杏娘走过去放下提篮,轻声问道:“六太爷怎么样了?身子骨好些了吗?”
翠枝眉眼间带着一股散不去的忧愁,唇角扯出一抹苦笑,“还是老样子,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吃半碗饭,坏时就像这样,白天黑夜的睡。”
薄被下的老人越显消瘦,整个人被裹成小小的一团,这么热的天穿单衣都嫌厚,早晚有干活的男人光膀子都热出一身汗。六太爷却穿了一身薄棉袄,睡梦中似乎还觉得冷,蜷缩着身子往被子下缩。
杏娘看得眼睛一酸,不忍地偏过头,无声叹一口气。
翠枝拉着她在旁边的条凳上坐下,“还以为熬过了冬天就好了,没想到精神头是好些了,身体还是老样子。端午这两天许是人多热闹,他老人家兴头头了两天,有说有笑,还能吃一碗米饭。我高兴的很,以为我爹快好了,没想到……”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喉咙酸涩,通红的眼睛里泪水如雨般滚落,“早饭也吃不下,说是房间里太冷了,要我们把他抬出来晒晒太阳。可明明都入夏了啊,我爹还跟冬天那样怕冷,不是说阳气足的话病就会好吗?”
杏娘一手抱着她的肩膀,一手握着她的手,“都会好的,别怕。”
“我不求别的,我只希望我爹能吃饭,能睁开眼睛就行,我好怕他这样……一直睡,一直睡,睡得眼睛都睁不开……”
杏娘握紧了她的手,“老人家还有在吃药吗?”
“有的。”翠枝擦一把鼻子,粗鲁地抽出帕子抹眼睛,“小李大夫开的药,他们说吃不吃药都一样,可我不信邪,我爹能喝下药汤,为什么不吃?我拿了银子给我哥买药,就算我自个饿死,我爹也得吃药。”
杏娘柔声安抚:“能吃药就有指望,慢慢来,别急,你也要保重好自个,老人家看见你们心里欢喜着呢。”
翠枝强忍住悲伤,大口往外吐气,“你说得对,我不能给我爹添晦气,他一定会好的。我不能在这没完没了的哭,我娘看见心里难受。”
她伸出手搭在六太爷腿上,眷念地来回摩挲,两人一时静默不语,静静地看着无知无觉酣睡的老人。
阳光洒在他的脸上,越发的干瘪枯黄,失去光泽的一层皮松垮垮地挂在脸上,似乎听不见他喘息的声音。离得近了紧紧盯着,才能看见薄被轻微地起伏。
一阵突兀的脚步声打破小院的宁静,打着哈欠的妇人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走到院中。
凌乱的发髻在头上堆成鸡窝状,看见院中的几人急步走过来,“七嫂过来啦!”也不等人回答,拿起篮子里的桃就啃。
翠枝看她这个样子就来气,“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头也不梳脸也不洗,你还像个妇道人家吗?”
翠叶“呸”一口吐掉桃子皮,果肉入口咀嚼,对她姐的话充耳不闻,“还别说,七嫂,你家的桃子就是甜,我今年还没吃过桃子呢。”
杏娘干笑:“是吧,今年雨水少桃子甜,你要喜欢的话我等一会再给你拿几个过来。”
“那怎么好意思。”翠叶吃得欢快,眉开眼笑地恭维,“我就喜欢跟七嫂这般爽快的人打交道,说话直来直往,不像有些人,吃个菜……”
“丛翠叶!”翠枝厉声打断她的话,警告意味深厚,“这是人家带来看望爹的礼,你要是想吃的话就闭嘴,不想吃就别糟蹋东西。”
翠叶无趣翻个白眼,满不在乎呛她姐:“我这是给爹分忧,桃子是寒性的,爹也吃不了啊,我吃一点怎么了?”
杏娘窘迫一低头,篮子里的粽子也是不好克化,不能给病人吃的。
她尴尬地扯开嘴角:“那个……着急忙慌过来看六太爷,就没仔细思量……那什么,这些东西确实不能给老人家吃,是我疏忽了。”
“跟你没关系。”翠枝安抚她,大声呵斥妹妹,“你还有脸说别人,你连个外人都不如,有你这般给人当姑娘……”
“好了,姐,一天天的就知道逮着我骂,你又不是我娘老子。我亲爹,亲娘都没说什么,用得着你在这装好人。是,爹是病了,跟你似的饱一顿饿一顿就是孝心了?我就是饿死了,他的病也好不了啊,也不知道装给谁看,天天哭丧个脸……”
翠叶满脸不耐烦,骂骂咧咧转身回堂屋。
“你……”翠枝气急攻心,颤抖着手指着她的背影。
对着这么个混不吝,脸皮奇厚,良心喂了狗的人,骂再多都是枉然。何况这里已经不是她们的家了,是娘家,闹起来爹娘更难做人。
杏娘忙出声打圆场:“好了,好了,这事本就怪我,我脑子一根筋,也没想清楚就稀里糊涂地提了过来,你们不要怪罪我才好。”
翠枝站立片刻,颓丧地坐回凳子,“七嫂,别说这种话,多谢你来看我爹,我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