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面失落的老人家遗憾地摇头,消瘦佝偻的身影在空旷的水面更显寂寥。
杏娘神色严肃,紧皱眉头,心下一惊:这是一个她之前从没想到过的角度,他们家虽有田产,可只能填饱肚子,要想过得舒坦,还得靠当家的在外打零工。
太平年间自是能找到活计,一旦有个什么三灾五难的,怕是富贵人家的日子也不好过。更遑论他们这等小民之家,浪头稍大点,承载他们家的小舟恐怕就遭了倾覆之祸,到时她的儿女该如何自处?
难道也要学了那等人家鬻儿卖女?
连自个的子女都保护不了,人活在世上还有何面目可言。
杏娘越想越心悸,书里说的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莫不是这个道理?
难怪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活的年岁长了,什么样的妖魔鬼怪没见过。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往后会发生的事,总是有迹可循的,聪明的人总是未雨绸缪,提前布局。
无论如何,她在心里下定决心,这个小摊子肯定是要守下去的,能赚一文是一文。
回到家的两人得到了三个小家伙的热情迎接,端茶倒水递汗巾,忙得不亦乐乎。
丛三老爷笑得老脸上的褶子都多了两条,急忙拿出筐里的莲蓬献宝,惹来小家伙们的欢呼。
这还是卖菜的小贩半卖半送的,大朵的被人挑了去,剩下些品相不好,长得歪七扭八的无人问津。带回家也是浪费,不等隔夜就失了鲜味,索性便宜打包卖了清理干净。
丛三老爷捡了漏,花三个铜板买了十来朵,带回家讨孙子、孙女们的欢心。长得是难看了点,好在颗粒饱满,清甜幽香,比野生的莲蓬强。
杏娘也顺路买了两样菜,没成想收摊还有这般的好处。
各家卖不完的物件都在降价处理,价格便宜了不止一半,品相肯定是次一些,好在味道没甚区别,庄户人家不嫌弃这个。
……
玉陵县城南柳枝巷,丛孝提着一壶小酒瓶,两个用绳捆扎在一起的油纸包,慢悠悠穿过巷子。
夏天天亮的早,还不到起床的时辰,明媚已悄然越过窗棂。
不同于村里的农人要趁着凉爽早起干活,县里起得早的行人不多。
偶有穿着短打的汉子行色匆匆往城门方向赶,那是要出城干活的;亦或趿拉着布鞋开门倒夜香的老人;还有肩挑两桶井水,边走边嚷“借过,借过”,脚步匆匆往家赶的中年人。
走到巷子的中间,丛孝在一户小院门前停住,抬手拍打门扉。
“谁啊?”门后响起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隔了一会,脚步声传来,门栓落下,两扇小门“吱呀”一声打开,来人笑着道:“我就猜到你这两天肯定要来找我,没想到还真猜准了。”
丛孝跨进门槛,晃了晃手里的东西,“农忙要开始了,我得回家一趟。这不,昨天刚结了纪家的工钱,走之前不得找你喝顿酒。”
“大早上的喝什么酒。”陈牙人把他往堂屋让,“纪家的工钱结了?老纪头这次倒是爽快。”
丛孝笑着说:“谁说大早上不能喝酒,咱们县里不就有‘吃早酒’的习俗,今儿咱俩也开一回荤,平常哪有时间喝一杯哟。至于纪家……”
他歪一下脑袋,“这段时间跟纪家打交道,感觉老纪叔没大家说的那般难相处啊。”
本地的“早酒”习俗由来已久,有酒有菜,米饭可吃也可以不吃,或是配油饼面条,专门在早上吃的。
“那是因为你活计干的好,干的漂亮,无可挑剔,要不然老纪头会给你好脸色?”
老纪头是一家包子铺的老板,因一手调肉馅的绝活,他家的肉包子喷香,每天早上排队的人能延伸到巷子口。
不过他家最出名的不是肉包子,而是他的怪脾气和吝啬。三个儿子都到了成婚的年龄,他却按捺着不肯替他们娶亲,只说多一个人多费米粮,生下孩子更是费银米。
若不是有官府强制婚配的年纪摆着,往后如何还真不好说。即便如此,他家的每个儿子都是踩着罚役的最后期限娶亲,为的就是能拖一天是一天。
现如今两个大的已娶妻生子分出去单过,老两口跟小儿子住在老宅。前段时间雨水多,老宅的院墙年久失修,吸饱了雨水垮塌了大半,剩下那一截也是摇摇欲坠,眼看着撑不了几天。
老纪头请来泥瓦匠修缮院墙,高高兴兴来一个,骂骂咧咧走一双。
没几天,半个县城的人都知晓他家的奇葩要求:用倒塌的砖原地砌三面崭新的院墙,不添一块新砖,且能保证五年内不垮塌——他家小儿子五年后娶亲。
原本砌院墙是最简单不过的泥瓦活,既不用像建房子那样兼具横平竖直和美观坚固,又不用像建城墙那样使用特质的砖块,比普通砖块重了不少。
只要不是手艺差到离谱的泥瓦工,即便是个刚入门的小徒弟,也能顺顺当当把砖垒至一人高,还不用加顶,院墙嘛,又不住人。
按照常理来说,老房子拆了建新房时,部分完整的砖块还是能用上的,毕竟谁家都不宽裕,能省一点是一点。可再省俭,也没说不买新砖,全部用旧砖砌墙,它也砌不回原样啊。
更何况老纪头家的砖是泡了水倒塌的,七零八落全是奇形怪状的碎片,三面旧院墙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砖。
就这,还要求不能添新砖,还要保证新墙至少能用五年。
众人都说老纪头怕不是得了失心疯,想钱想疯了,知道他家老宅五年后要翻新给小儿子娶亲,顺便建新的院墙。
可再抠门也没到这个程度的,泥瓦工只是修缮,又不是神仙,能变出新砖。
老纪头的吝啬要求传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闲言碎语不知听了多少,都在说他痴心妄想,省钱省出毛病来了。每天早上排长队买肉包子的人多了一项新喜好,询问他家的泥瓦师傅有没有找到。
请不来修缮师傅,本打算放弃的老纪头气得在家转了一天的磨,家里地砖都磨薄了一层。
隔天提着水酒点心求到陈牙人这里:“我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咱们县除了你没人能办到,无论如何你帮我请一个泥瓦工师傅。只要能把院墙垒起来,且不添新砖,我宁愿多出工钱。”
陈牙人一脸为难,根本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你这又是何苦,跟旁人斗什么气,你家那些旧砖都快碎成渣了,就是用泥巴也糊不起来啊!有多出的工钱,还不如买几块新砖,请一个手艺差不离的,院墙早垒起来了。”
老纪头咬牙切齿只是不答应:“我知道那些人都在看我家笑话,我偏不让他们如意,想寒碜我,门都没有。你只管放出话去,要是能达到我的要求,工钱不是问题。”
这不是工钱的问题,这是办不到的问题啊!
到底是多年的老熟人,狠推辞不过,陈牙人顾念情面愁眉苦脸应承下来。
他是个有心人,找了几个相熟的老伙计,结果人家根本不等他把话说完,提了个话头就连忙摆手拒绝,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接连碰了几个钉子,陈牙人也是有心无力,正想去回绝老纪头时,猛地想到丛孝这一茬。秉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他就跟丛孝提了一嘴,其实心里也没抱多大的指望。
不成想丛孝竟然没有一口回绝,沉思半晌说要去当场看一看情形。
陈牙人把他带到老纪头家,丛孝围着他家院子转了两圈,又仔细翻检、查看地上的旧砖块。
眉头紧锁想了片刻,对一脸希冀的老纪头道:“别的师傅倒也没说错,您家的这些旧砖破损的太厉害,用是还能用,但是不添新砖的话,根本建不起来。”
老纪头眉眼耷拉下来,唉声叹气好不郁闷。
陈牙人苦口婆心劝他:“你这个怪脾气真得好好改改,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你何必跟他们较劲。各家过各家的日子,酸甜苦辣都是自个的,与旁人何干。”
老纪头仍是那个犟脾气:“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我就不信了,我家的院墙还立不起来了。”
“你……你呀……”陈牙人气狠了,手指点着他想说什么,叹口气又咽了回去。
“不过……”丛孝犹豫片刻,还是说出心里的想头,“不过您要是坚持不添加新砖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只不过要取个巧。”
老纪头跟陈牙人齐齐转头盯着他,取巧?
取什么巧?请了多少老师傅都说没办法,难道这个黑面皮的青年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年纪不大胆子倒是大,是故弄玄虚,装神弄鬼,还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
第52章
丛孝说有办法把院墙建起来,老纪头跟陈牙人都不相信,怀疑他在说大话。
丛孝莞尔一笑:“与其说是取巧,还不如说是耍无赖。老纪叔放出去的话是不能添加新砖,可没说不能用旧砖。我仔细察看过您老的宅院,西北角有个废弃的旱厕,这次也垮塌了一角。
依我的想法,干脆趁着这次机会拆掉这个旱厕,它的砖大部分还是完好的,加上原有的旧砖切掉不能用的,估摸着能把院墙建起来。”
陈牙人失笑:“这算什么取巧?不还是要加砖,你说是吧?”
他转头寻求老纪头的肯定,不成想看见他眉头紧锁,一眼深思,“不是吧?你还真的听信这个荒唐建议,这跟添新砖有什么区别?就一个字不同。”
“区别大了去。”老纪头白他一眼。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同意用新砖?不就是为了省下买砖的钱吗。现下有砖能用,且不用花我的银子,还堵住了外头那些烂人的臭嘴,我的目的就达到了啊,我为什么不同意?我觉得这个主意蛮好。”
“不是……你这就答应了?早知道这么简单,先前折腾那老大的动静,得罪那么多人,这不是瞎胡闹么?”陈牙人一脸不可思议,很想掰开他的脑瓜子看看他的构造是不是特别的与众不同。
老纪头双手一摊,满脸无辜:“谁叫那群老家伙脑子不好使,脑筋拧巴成了一条绳,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想到,这能怪我?”
他转身赞赏地拍了拍丛孝的肩膀,“还是年轻人脑瓜灵活,平常人想不到的都能想到,不错,不错,比我们这些老顽物厉害。那就一事不劳二主,我家的这个活计就拜托你了。”
“您过誉了。”丛孝不卑不亢。
“不过,您且先听我把话说完。您家的这些旧砖处理起来有些麻烦,不是一天两天能修整完,而且建起来的高度肯定比不上原来的。多花费的这些时间算上工钱的话……我给您一个最中肯的建议,还不如买批新砖,更省时间更坚固,因为两者总的花销差别不大,省不了多少钱。”
老纪头无所谓地一笑,“好小子,你陈叔从哪把你扒拉出来的?倒是个实在人,你放心,你老叔我虽说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可也是个一口唾沫一口钉的汉子。眼下不只是钱的问题,更是脸面的事,脸面大过天啊,你只管去做,你老叔我亏待不了你。”
“既然您这么说,我就不多嘴了,您就擎等着瞧好了。这回啊,我让那些笑话您老的人把自个吐出去的话往肚里咽。”丛孝轻笑着奉承老纪头。
“哈哈!好小子,你好好干,老叔我等着。”
看着眼前的两人三下五除二就把事情谈拢了,陈牙人哂笑两声,这可真是……叫人说什么好。
所谓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丛孝这小子,身上确实有点运道。这么个棘手的活计若是让他弄好了,往后的好处且多着呢。
……
丛孝自诩泥瓦木工技艺精湛,陈牙人是不太相信的,这不能怪他。但凡看过他挖沟渠,那个懒懒散散的劲哟,恨不得当场给他两铁锹。
一大早吃完早饭,陈牙人就急忙赶往纪家,他得去当监工,老纪头家的事可不能在他手里再出什么岔子。
等他到纪家时,整个后院被围的水泄不通,不知道的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陈牙人左钻右扭挤到前头,被踩了几脚,还挨了几句骂,原来是丛孝在倒塌的院墙下清理砖块。
别看他平时一副小滑头的模样,干起正事来半点不含糊。一把瓦刀使得风风火火,砖头上的泥巴削得干净平整。
大半砖块都是残缺的,不是这里缺个角,就是那里少了一块。
丛孝拿起砖头上下翻看,沿着缺失的边缘用瓦刀砍一圈线,翻转瓦刀用刀背轻轻一敲。“咔嚓”一声,多出来的尖角往下掉落,剩余的部分断面平整,完好无损。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直截了当,毫不拖泥带水。
人群里发出一声喝彩:“好家伙,年纪不大,手艺倒是精湛。老纪头从哪找的这个年轻人,看不出来还有这手。”
“可不是,可别小瞧了这削砖,多少老师傅都有手滑的时候。就是学了几年艺的人,一块新砖还能削的七零八落,更别提这快碎成渣的旧砖。这个年轻人着实不错,这手功夫没个七、八年时间练不出来。”
众人议论纷纷,交头接耳地讨论这个陌生的青年人,难不成纪家的院墙还真能给他建起来?
这可真是邪了门。
老纪头躲在屋里往门缝里瞅,听着众人的窃窃私语,乐得滋出牙花子。让你们这帮子小人嚼我家舌根,看我的笑话,我就憋着不出声,倒时惊掉你们的眼珠子。
丛孝倒是无所谓被围观,淡定从容的忙自己的事。
老纪头许了他一日三餐,看他无居所,还特意在杂物房腾挪出一张床给他住,允诺活一完工就结账,绝不拖欠。
主家如此仗义豪爽,丛孝当然不会掉链子,自然全力以赴。等做完这一摊子,估计也到了回家农忙的时辰,出来这么长时间,赚的虽没往常多,总算回去能有个交代。
他要赚钱没办法,这起子人还能天天顶着大太阳陪他做事?
看就看吧,也就新鲜这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