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不是,可惜我家的几个傻蛋跑得倒是快,也不想想值不值得?我那个傻瓜儿媳也是,人家三两句好话就给哄了,只差把她当亲娘供着。一个两个都是没吃过她的亏,日后有他们好受的。”
陈氏一脸恨铁不成钢,很看不惯自家儿媳跟孙氏交好的行为。
曹氏得意抬起头:“我这辈子,别的不敢说,家里的一分一厘,床底下垫的每一根稻草,都是用我自个的双手薅出来的。不像旁人,从年轻活到老,靠的是爹娘、男人、儿子,我不一样,我靠自己吃饭。我小时候……”
曹氏小时家里兄弟姐妹多,饭都吃不饱,姐妹几个饿得面黄肌瘦,想着法的找吃食。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冻得伸出的手干枯如同鸡爪,曹氏的娘带着家里的女孩们去野塘里挖莲藕。
男孩儿怕冻坏了,女孩却是舍得,几个十来岁半大的女孩站在水塘边上的冷冽寒风中瑟瑟发抖。像暴风雨中失去了大鸟庇护的雏鸟,闷头闷脑等待即将到来的残酷命运。
塘子里还有水,本就破烂不堪的棉鞋是不能打湿的。
光着双脚淌进冰冷刺骨的水里,女孩们冻得直哭,瑟缩着不肯往前走。
曹氏老娘在后头像驱赶鸭群似的呵斥,逼迫她们走到水中央摸莲藕。冬日的藕价高,挖出来一担能卖好些银钱,够买全家上下半个月的米粮。
曹氏心知今日要是挖不到莲藕,谁都别想好过,与其在这里耗着冻去半条命,还不如豁出去拼了。
她咬牙弯腰在烂泥里摸索,一节一节抠掉藕上的污泥,在水面上漱干净后放到边坡上。
有人开了头,其他人见老娘狠了心肠,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只得哭哭啼啼地在水底下寻找。
曹氏娘见此松了口气,自个跟着下水到另一边寻摸。
可天气实在太冷了,不到一刻钟,曹氏感觉全身上下冻得失去知觉,血液好像停止了流动。她的嘴唇直哆嗦,上下牙齿“咯咯”打颤,双手冰凉得像尸体。
曹氏直起身环顾一圈,老娘弯腰还在淌水,肯定不会同意她们上岸休息。
她扯扯嘴角冷笑一声,重又低头埋入冷水中,左右不过贱命一条,死了也就死了。
曹氏麻木地在水中穿梭,突然,有锐利、坚硬的物体刺破她的手指,像是一根树枝,但是表面又很光滑。
她摸索着拾出水面,映入眼帘的竟是腐烂、肮脏的黑泥裹挟的金黄。
她心下一惊,下意识把东西沉入水底,不动声色左右看看。姐妹们各自龇牙咧嘴,吸溜着鼻涕扣泥巴,老娘在不远处清洗莲藕。
曹氏勉强抑制住狂乱的心跳,更深地压低身子,两手在水下抹掉那东西的污泥,露出它本来的面目——一根金灿灿的簪子。
它的颜色是如此的夺目,即便是在污水横流的池子里也散发出绚丽的色彩。
这个色彩照亮了她的眼睛,温暖了她如死尸般冰凉的身子,从她鼻子里喷出的气息都是如此的炙热,一切都是那样鲜活。
曹氏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埋着头把簪子塞入领口,冰冷带着湿意的簪子滑过胸脯掉入肚脐被裤腰带勒住。她一点都不觉得凉,甚者浑身暖洋洋的,像坐在温暖的火堆前烤火。
她心里很清楚,这个东西一定要瞒得死死的,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她的后半生能不能活出个人样就全靠它了,若是被爹娘知道它的存在,她将一无所有地被扫地出门,嫁给一个穷困的男人度过余生。
在之后的岁月里,即使是睡觉曹氏都不敢睡沉了,那只簪子一直贴着肉放在胸口,一直到出嫁。
想起往事,曹氏有片刻迷离:“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是捡到了那根簪子,更幸运的是瞒过了爹娘、兄弟姐妹们的眼睛。靠着这根簪子,纵使我爹将我嫁到王家这等往上数三代都穷得只能穿一条裤衩子的人家,我也不怕。”
她自信地笑了,可见那根簪子给予了她无尽的勇气。
“王家穷是穷了点,老头子倒是老实巴交听我的话,万事不敢忤逆我。等到兄弟几个分了家,我头上再没了公婆管束,卖掉簪子我慢慢地置办下一座宅子、二十亩地,我的日子才渐渐好过起来。
我能吃饱肚子,穿暖和的衣裳,冷天里睡在温暖的床上,这才活得像个人呐。”
曹氏缓慢地叙说着她的生平,这边的祖孙俩已被这曲折的经历惊呆了。
这……这水池子里还真能捡到金子啊?
是哪里的池子?
现在还能去捡吗?
她们怎么就没这般好的运气呢?
第72章
听了曹氏的往事,丛家祖孙羡慕得流口水:这运气也太好了吧,在水里都能捡到金子,这跟天上掉馅饼有什么区别,馅饼还是金色的。
她们在水里能捡到什么?
烂树枝、破瓦片,哦,还有发臭的水草。这才叫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陈氏艳羡地望着老友,眼里的光芒如同实质:“你的运气实在是好,这都能捡到金子,想不发财都难。你瞒得也紧,外头一点风声都没漏出去,现下怎么舍得说出来了?不怕我传出去给你娘家知晓?”
年轻那会,王家分家后竟慢慢发达起来,垄上的人不是不好奇。
可王家两口子嘴风死紧,凭谁来打探都闭口不言,一言不发。
时日一长,人也懒得打听了,他家不过比往常好过了些,比旁人并不如何奢靡。众人只当他家走了狗屎运得了一注钱财,想必不是什么大财,渐渐也就没人关注了。
没成想还真是走了狗屎运。
曹氏满不在乎一挥手:“我爹娘坟上的土都不知道堆了几层,我也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这把年纪我怕谁?更何况卖簪子的钱早几十年前就花个精光,谁来问我要都没有,大不了把这根老骨头赔给他。哼,活到如今,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我谁都不怕。”
陈氏不置可否一笑,青叶一脸佩服地望着曹氏,她今天真是开了眼。
曹奶奶讲的故事可比五奶奶讲的精彩多了,这都是亲身经历啊,比编出来的离奇多了。
她的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全神贯注听两个老人说话。
这一副模样逗乐了曹氏,抓起她胖乎乎的小手在掌心里拍了拍。
“曹奶奶这辈子能置办下这些家业,你知道是靠什么吗?”
女孩疑惑地反问:“难道不是那根金簪子吗?”
“不是。”曹氏缓慢摇头,坚定说道。
“我这辈子能活得像个人样,靠的是两个字——攒钱。人人都说我爱钱如命,抠搜成性,还有铁公鸡一毛不拔,什么难听话我没听过。可人这一辈子挣到的钱都是有数的,花一文就少一文。
我们两口子都不是有大本事的人,老老实实守着点钱财过日子不好吗?”
她满脸不屑地笑了一声,“我宁愿抠搜地过自个的日子,也不愿伸手跟别人讨要钱财。小妞妞,你可记住了,越是攒钱,心里就过得越是舒坦,谁说的好听话都不顶用。只有钱财是真的,不会骗人,知道吗?”
女孩点点头,纵然不是很懂,但记住总不会错。
曹氏满意点头,女孩儿就是要从小教导,长大嫁了人才能掌得了家担得了事,小日子才能过得圆满。
像她那个娘,一看就是打小没吃过苦头,蜜罐子泡大的,竟然能被陈氏这样的蠢货拿捏,实在不可思议。
要她说,陈氏这般头脑简单,好吃懒做的老虔婆,幸而遇见了头脑更加简单的小儿媳,要不然换成旁人……
远的不说,就说她大儿媳吧,那可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主,她俩要是一起过活,陈氏得被磋磨成只剩一张皮。
想必陈氏心里未必不清楚,否则也不会在镇上住了一段时间后又搬回了乡下。
丛三老爷是一个原因,她自个心里只怕也是犯嘀咕。
天长日久的面对面相处,便是披上了人皮的鬼,它也会露出些马脚。
更何况陈氏笨是笨了些,她时常又有些憨运道,想是看出来点苗头,早早从老大家脱身,还是跟着小儿子一家舒坦。
真是同人不同命啊,陈氏还羡慕她的好运气,殊不知她才是众多老婆子们羡慕的对象。
“我有一个秘密,谁都没告诉过,我能算出一个女孩长大后能不能发财,你想知道吗?”曹氏压低声音,神秘说道。
青叶点头,脆声道:“想!”
发财多好,她娘做梦都想发财,她当然也想发财。
陈氏也往前倾身想听得清楚些,她怎么不知道这个说法,曹氏什么时候还能看相了?
曹氏伸出一只手并拢四指,“女孩儿伸出的手掌若是严丝合缝,一丝光亮都透不过去,表示她能聚财,手指缝不漏财,那准是大富大贵的命。
我年轻那会手掌密实得能挡水,所以能攒下银子。现在老了不行啦,手指头干巴巴全是缝,老了老了,存不住财咯。”
陈氏偷偷伸出手掌比划,她的手倒是没那么干枯,可也弯曲合不拢。
两个老人一起扭头看向旁边的女孩。
女孩的手白胖、软乎,一截一截像透着股奶香,手指饱满圆润,四指并拢密不透风。她还不经意放松手掌往前凹,手指合得更严实了。
曹氏连连称奇,抓起她的手仔细打量,“小闺女长了双好手,这比我年轻时还挡得细密。这就是双聚财的好手啊,往后差不了,还是陈婆子你有福气。”
陈氏笑得合不拢嘴,毫不客气自夸:“那是,我家养孩子可是精细,她打小吃了多少鱼肉蛋蔬。在孩子身上,她那个娘再没舍不得的,这也就是家里没有人参燕窝,要不然还不知道怎么吃呢。”
青叶也是得意洋洋,她这一身胖胖的肉养起来可不容易,跟她小弟的软乎婴儿肥不相上下,见过的人都说她是个福气孩子。
白嫩的小手放在年老枯瘦,布满斑点的褐色手掌上,越发显得生命是那样鲜活,年华又是那样易逝。
百年时光匆匆而过,谁都逃不脱,谁都躲不过。
回家的路上丛家祖孙俩异常沉默,今天的见闻属实太大,只在传说中听过的事情竟然就发生在自个声旁。
这个震撼不亚于天雷劈在了树上,“砰”的一声,心里炸开了花,五颜六色,滋味繁杂,羡慕嫉妒恨皆有之。
“今天曹奶奶说的事情你可不能传扬出去,人家没害过你,你也不能害人。”陈氏斜了眼孙女,没好气叮嘱,“连你娘都不能说,听到了没?”
垄上的人不是一向瞧她不上眼,那些婆娘们不是一直想知道曹婆子年轻时在哪发的财?
嘿嘿,她就偏偏不说,馋死她们,叫她们白惦记。
“知道了,我办事奶奶放心,我的嘴比门缝还严实,什么时候出去乱说过?”青叶白眼一翻,大言不惭,什么都可以不信,但是不能质疑她的人品嘛。
她虽然小小年纪,听过的故事可多了,什么时候出过岔子?
“哼!”陈氏一声冷哼,各中意味不言而喻。
女孩心里一缩,有些心虚地清清嗓子,只是偶尔……忍不住跟她娘显摆一下,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应是没关系的吧。
一老一小踢踢踏踏往家走,眼睛也没闲着四处溜达。
二奶奶家的公鸡嘴里衔了好长一条蜈蚣,趾高气扬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走向河边。后面“咯咯哒哒”跟了一群小母鸡,衬得公鸡的背影格外高大威武。
呃?何竹家的两只大鹅又出来闲逛,青叶一溜烟躲到另一边,紧紧跟在奶奶侧后方。
企图用陈氏矮小的个子遮挡住她圆胖的身板,这时候又不自得她的丰腴了,只恨不得劈下一半身子骨才好。
好在两只恶霸是极有眼色的行家里手,两只小眼睛往陈氏身上一扫,便知道这不是个好惹的婆娘。
碍了她的路,别说讨到一星半点儿的便宜,身上的鹅毛不给薅秃不罢休。
于是踮着两只肥大的鹅掌,摇摆着翘翘的大屁股,晃晃悠悠走到一旁。这两只畜生还知道让路了,可见恶客自有恶人磨,好人当不得啊!
青叶心里满是感慨,遗憾地叹息一声,脚步一丝不错跟得死紧。
她还蛮希望这两只大鹅拿出之前追赶她的那番架势,展开双翅气势逼人,朝她们飞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