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垄上的人都交了赋税,丛家又来了两个不速之客,还是熟客——丛家姑妈丛娟和大儿媳林氏。
这两人还真是趴在深草丛里的两条长蛇,外面稍微透露出一丝血腥味,立即弓起身体立着脑袋吐出蛇信,四处嗅闻,闻风而动。
丛娟脸上夸张的笑容仿若实质,比面具摊上的脸谱还深刻,“爹,咱老丛家总算熬出头了,外头传的可邪乎了,说是二弟在县里置下了好大的宅院和庄子。只等他抽身空出闲暇,立接了爹娘、弟妹和孩子去县里。”
陈氏扯了扯嘴角,这般离谱的谣言她女儿还真的信了,非但信了,且迫不及待回来求证,简直比她还蠢。
王母娘娘把七仙女嫁给砍柴的之前,还经历了好一番磨难呢。她小儿子就是立得了富家小姐的青睐,发起财来也没有这样快的。
更何况以她小儿子的相貌资质,倒贴给人都不会要,人家喜欢的是白面书生,而不是黑炭头。
丛三老爷气定神闲,不厌其烦解释:“这些流言蜚语听听就算了,当不得真,要不是传的是你二弟的名字,我都以为是别个家里的事。
你二弟的信上写的清清楚楚,他就是在给东家干活,这跟发财有甚的关系。纵是天下掉金子,县里那么多人早给抢光了,还轮得到他来捡?”
丛娟却是不信:“爹,您何必妄自菲薄,二弟的本事,旁人不清楚,咱们自家人还不知道?打小在府城学了一身精湛的手艺,放眼整个镇上,谁有他厉害?
东家既然这般赏赐咱家,即便没有宅子、庄园,那百、八十两的银子肯定是有的。您都不知道,我听了觉得跟做梦似得。”
“大姐可不是就在做梦。”杏娘闲闲搭腔。
“七哥若是真发达了,先不说别人,以他的性子肯定提携一番他的亲大哥、亲大姐,少了谁也不能少了您二位啊!没影的事大姐倒是想得天花乱坠,天都没黑你就开始做梦了,还尽做些美梦。”
自从被她狠狠收拾了一顿后,丛娟这还是第一次跟她面对面坐在一起。当初六太爷过世那会,丛娟也只是作为姑奶奶吃席,躲着不跟她碰面。
有些人就是欠教训,你把她当客人,她就在你面前人五人六地吆喝,摆姑奶奶的派头。你要是破罐子破摔,撕破脸皮,她又跟缩头的乌龟似的,“嗖”一声躲到龟壳里不露面。
丛娟眼神闪烁,僵硬地笑了笑:“我这也是听外头说的,二弟又没给我写信,我能知道什么?这个村里都在说二弟的事情,有人问到我面前,我是一问三不知,这才不得已回娘家问清楚。”
“大姐是急躁了些。”坐在旁边一直没出声,捧着茶碗的林氏轻声道。
“我在镇上离得远,倒没有听见只言片语,要不是大姐跑去跟我说了一通,我还不知道家里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二弟在外能出头,是咱们一家子的福气,不管有没有发大财,都是他自个的本事。”
她转过身寻求丛三老爷的认同:“二弟碰到了喜事,家里人合该都知晓才对,这既是他自个的体面,也是咱这一大家子的颜面。大爷本打算也回来一趟的,无奈学里的事脱不开身,那么多念书的娃娃等着他讲课呢,实在耽误不得。”
丛三老爷点头附和:“家里没事,这都是外头传来传去传变了样,我当初明明都说清楚了,可人就是不信。也不知道怎么变成了这样,我是没法子了,爱说便说吧,又不能堵住他们的嘴。私塾的事要紧,要他顾好自个的差事,等老七回来了再说。”
“我也是这般跟大爷说的,他吩咐我回家看看爹娘。家里没事最好,若是发生了大事也好有个人商量,我这才跟大姐回来了……”
两个有来有往说得热乎,把旁人晾在了一边。
丛娟嘴唇蠕动,欲言又止,到底没说什么。
杏娘则是嗤笑一声,懒得看这个大嫂虚与委蛇。她敢把脑袋拧下来担保,林氏又在这胡说八道,她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杏娘自顾回房间歇晌,这些人不离开她就不开火,左右几个孩子早饭吃得晚,现下还不饿。上回从娘家拿回来的零嘴还剩了一点,她也能撑住,看谁耗得过谁。
这些人看她不爽,她看她们更不顺眼,还想她做饭给她们吃,简直做梦。
可见做人还是要彪悍,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自从她当了一回母老虎后,在意的人和事越发的少了。脸皮厚了不只一面城墙,得有两、三面吧,生活如此美好,阳光如此灿烂,正适合睡午觉。
陈氏也不想坐在这听他们废话连篇,奈何小儿媳不做饭,她肚子饿得咕咕叫,自然没兴致出门拉呱。两个儿媳都在,没道理要她这个做婆婆的来烧灶,那大伙就一起坐着挨饿吧,看谁先受不住。
只有丛三老爷无知无觉,他老人家早饭吃撑了,现下也不大饿。大儿媳难得回来一次,说话又中听,专门说些他爱听的话,越说越投契。
一屋子女人,心眼多得堂屋都装不下,也是服气。
……
一场秋雨一场寒,细细的雨丝卷过枯黄的落叶,叶子打着旋拂过水面,扬起一丝凉意。
“阿嚏”早起的杏娘打了个喷嚏,“这天怎么说冷就冷,前两天还热得恨不得扒层皮。”
边嘟囔边回房添外衣,这种变天的季节最是马虎不得,一个不注意就染了风寒。一忽儿冷一忽儿热的,吃药都好不利索,非得鼻塞、流涕、发热折腾个好几天才算罢休。
下了一夜的细雨,到晌午时分竟出现了太阳,此时的光线不再刺眼夺目,反而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才沾染了湿意的外衣顿时变得干燥、清爽,人也像从沉闷的梦里被唤醒过来。
杏娘和英娘凑一起去找云娘,打算约她一起做针线,顺便晒晒太阳。
到她家时,云娘正在翻箱倒柜地搜罗旧烂衣物。
“这件衫子烂得都没法穿了,做什么费劲巴拉的地找出来?”杏娘好奇地接过她手里的衣裳,一件女孩热天穿的嫩黄色短衫。
想是穿的年月长了,颜色褪得发白,袖口磨损得厉害,只剩了丝丝缕缕的线头。好几处缝合处破开大洞,补是没法补了,打的补丁能做件新衣裳。
云娘头埋在箱子里仍在翻找,“不是找出来缝补的,都是她们几个去年的旧衣,这些衣裳破烂成这样,哪还补得了。这不是眼下空闲了,我寻思着去年没纳鞋底,今年再不做几双的话,到了明年全家上下都要光着脚丫走路。”
英娘亦是好奇开口:“原来鞋底是旧衣裳做的啊,我看鞋面崭新的很,鞋帮子也白得发亮,还以为都是新布匹做的呢。”
杏娘赞同地点头,她之前也是这么认为的。要不怎么说这两人能凑到一起,关系还处得格外好,两个的认知水平不相上下,半斤八两。
第84章
云娘从箱子里抬头直起身,手里抓着一件单衣,看着面前两双一模一样,懵懂无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哭笑不得。
“你两个还真是……真是没吃过半点苦头,好些家常之物都不知道怎么做的。这样吧,一时半会的我跟你们也说不清楚,昨晚才下过雨,看天色这几天应该是好天气。
明天吃过早饭过来,我教你们怎么打袼褙,简单得很,看一遍就会了。”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趁着这个机会,你们正好跟我学学怎么做鞋子。今天先不做针线了,你俩回家翻找下家里用不上的烂衣裳,拿过来我一道整理。明天各家的衣裳糊出来的鞋底一目了然,错不了,我就出点浆糊的事。”
两个小迷糊蛋屁股还没坐热就给人打发回家了。
隔天清晨,太阳光线果然如约而至,明媚灿烂,暖阳袭人。
云娘卸了灶房的门板,三个女人抬到院子里,端出早饭煮粥时顺便熬好的米糊,云娘拿起碎布片给两人示范。
“最底下铺一层尽量大块完整的衣裳,接着一层浆糊一层碎布平整地叠放在一起。布要抹平实,不要坑坑洼洼鼓泡,到时难看得紧。”
云娘一边仔细地讲解,一边抓了浆糊涂在碎布片上,空气中散发着米糊清香、粘稠的味道。
英娘伸出一根手指在碗里点了点,抬手,浓稠的米糊往下滴落,“我只在过年时见过用米糊贴对联,没想到还能粘衣服呢。”
“这湿哒哒的怎么做鞋底,不会散开吗?”杏娘亦是好奇。
“不会,”云娘肯定地说,“浆糊熬成这样正好,太干或太稀粘不结实,天气好晒一个日头就干了,所有布片都紧紧贴在一起,撕都撕不开。”
云娘贴了五、六层碎布片后停手,另选一块底布在旁边重新涂浆糊。
杏娘看了片刻,实在没忍住:“这也不难啊,不就是把布都粘在一起?粘完了是不是剪成鞋样子的大小就可以了?怎地听说做一双鞋要费好几天时间呢?”
英娘反驳:“那不是还要做鞋面吗?合在一起就长了。”
“鞋面才多大,一件衣裳的针脚够做十来双鞋面了,更加不费事。”
英娘想了想,赞同点头,“也对。“
云娘不理会旁边的两个白痴,自顾忙活自个的,“我现在不跟你俩啰嗦,等过两天希望你们还能记住今天的话。”
因着好奇,杏娘两个全程跟着云娘忙活,袼褙晒好后按照鞋样子的大小剪成一片片的鞋底,接着用新的白布条包边。
鞋面也要从袼褙上剪下来,与面料进行贴合,讲究些的人家还要用棉布缝一层里布,更加透气、舒适。
至此两人还算得心应手,一个指令一个动作,指哪打哪。
接下来就是做鞋子的重头戏,云娘故弄玄虚地问:“你俩晌午饭吃饱了吧?力气是不是足够?”
英娘豪气一摆手:“我现在力气大得能打死一头牛。”
“我也是。”
云娘笑眯眯拿出大头针、麻线、顶针、锥子、夹钳等物,对面两人看得眼皮直跳,这架势不像纳鞋底,倒像刑讯逼供。
只见她慢条斯理戴上顶针,把九个包边后的鞋底料摞在一起。牙龈紧咬,额头崩出青筋,使出吃奶的劲,用锥子在鞋底边沿钻出一个孔,放下锥子换上针头,在另一边拔出来。
由于鞋底实在太厚,拔了半天针头纹丝不动,云娘泄气地拿起钳子夹住针头,慢慢往外抽。
杏娘两个看得龇牙咧嘴,一阵牙酸,皱起眉头跟着使劲。
“噗嗤”一声,好容易整只针穿过去,麻线拉紧,两人才长出一口气。
“先把鞋底四边缝合圈底,剩下中间才好纳,难倒是不难,就是要费点子力……力气。”云娘又穿过一针,喘了口粗气。
杏娘眼皮不跳了,嘴角抽动,“这不是费点子力气,这是要费很大的力气。”
英娘附和:“我就算能打死一头牛,也穿不过九层袼褙的鞋底子。”
“你两力气不足的话,可以不用摞九层,八层也是可以的,少一层问题不大。”
两人丝毫没有被安慰到,这是少一层的问题吗?
这是根本办不到的事,奈何事情都开了头做到这一步,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硬着头皮也要干下去。
两个你望着我,我看着你,生无可恋拿起鞋底料。
看别人做很难,自己做更难,英娘是力道不足,锥子穿过两、三层鞋底料就走不动了,任凭使劲戳也透不过下一层。杏娘是畏手畏脚,力气小了穿不过去,使大了劲又怕戳到自个的手,拿着鞋底转着圈地找位置。
云娘劝她:“不要怕戳到手,这就跟做针线似的,任你如何小心都免不了的。干脆放开手脚大胆去做,熟练了就不怕了。”
又转头说英娘:“你这样使力不对,我们大人的气力纳鞋底是没问题的,小姑娘们会差点火候。你这是没找对准头,没有别的法子,就是要多练,多做几双就好了。”
英娘欲哭无泪:“还多做几双,就这一双我都不想做了,要不……我还是拿回去给我婆母做算了。”
杏娘嗤笑:“你现在又不怕妯娌嘀咕了,要我说你家孩子也大些了,你婆母要是还给你家做鞋子,你的几个嫂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之前还可以说是年轻媳妇不晓事,总不能一直是新嫁娘吧?人真正的新嫁娘还怀着胎呢。”
她舍得下大气力,像云娘说的那样,狠下心往下戳,不惜力,其实没想象中那么难。
主要是见云娘纳鞋底的样子,一看就是老手,指不定纳了多少双鞋,弄伤了多少次手才练成的。
她是个倔强性子,不肯服输,云娘能做的事情她也能做成。
“你要是真敢那样做,几个嫂子厚了脸皮有样学样,你婆母又向来是个好性子,依着你们这一大家子的男丁……”杏娘停下手,很认真地想了想,打了个寒颤,真诚地说。
“你婆母就算是从年头开始做鞋,一直做到年尾,你们家的鞋底也纳不完。到时惹毛了你家老爷子……大家伙吃不了兜着走,都没有好果子吃。”
云娘喷笑,“她说的不无道理,靠山山倒,依墙墙塌,只有自己最可靠。更何况等你到了做婆婆的年纪,你家儿媳想要你帮忙,你总不能还能靠你婆婆吧?”
英娘哀嚎:“我婆母怎地生了这么多儿子,生一两个就好了嘛。现在可好,一大家子可劲生男孙,等重孙落地……我的老天爷,把她身上的血榨干了都不够分的。”
杏娘爆笑出声,劲也使不出来,笑得前仰后合:“你可真够贪心的,连孙子都指望你婆母帮扶,她就算是长命百岁都不够用的。子又生孙,孙又生子,无穷尽也……”
英娘恼羞成怒,扑上去挠她痒痒,两个扭打成一团。
云娘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她实在笑不出来,人家的婆母都巴不得儿子们过得好,能帮一点是一点,免得小夫妻两个生了嫌隙。
她婆母倒好,不帮倒忙就求神拜佛了,哪敢指望她搭把手。
起初看到差不多年纪嫁过来的年轻媳妇有婆母帮衬,聚在一起多是对婆婆嫌七嫌八。
不是说她们手脚邋遢,连个灶台都擦不干净,抹布比茅坑里的石头还黑。就是骂她们抠搜小气,吃了几天的菜也舍不得倒,天天吃剩菜吃得作呕,等等诸如此类。
云娘是愤恨的,她恨自个婆母的凉薄,公公不是亲的,娘总该是亲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