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氏似被惊醒般打了个寒颤,惊惶地瞥了他一眼,手足无措垂下头:“没……不是,我娘过来了一趟,家里没事。”
李苏木一哂:“岳母是不是又提了大侄子做我药童的事,逼迫你定要办成此事,但我又有言在先,另你左右为难。”
“没有,不是的……”无力的辩解显得那样苍白无力,卫氏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说来这事怪我。”李苏木莞尔道。
“这些年我一直忙于医馆的诸多杂事,家里家外显少顾及,不论是我爹娘还是岳父岳母那边,都是你在周旋、应对。
俗话说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你做的越多反而越不讨好,这都怪我,是我没做好为人子、为人婿的本分。”
“不是的,”卫氏紧紧捏着帕子,死死低着头,声音里带了一丝啜泣,“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做错了,从头到尾都错了。”
李苏木叹一口气,伸出手握了她的手腕,“你我夫妻一体,不用分什么你我,之前我一心想着怎么在镇上站稳脚跟,出人头地,怎么不堕我爷爷的声名,反而忽视了咱们这个小家,忽视了你。”
卫氏肩膀耸动,用帕子死死捂着嘴巴,哽咽难言。
“有很多事我没有说给你听,实在是太久远了,远得不知从何说起……那就从我爷爷说起吧,你知道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做过走方郎中吧?”
卫氏吸了两把鼻子,吐出一口浊气,瓮声瓮气道:“隐约听说过两耳朵,但大伙说的模棱两可,有说真有说假,分辨不清。”
“我爷爷的确会医术,且出神入化,深不可测,师从我曾外祖父。曾外祖父、曾外祖母在我们家很少提及,不知出于什么缘由,我奶奶的出身也讳莫如深。
先辈们的隐秘已尘归尘,土归土,长辈们不想旧事重提,咱们做小辈的也不必非得追根究底。
我爷爷虽说学了一手非凡的医术,只因着本朝律令,从医者必须就读于正规医学院,通过医学考核,方能挂牌行医。
他这样无门无派,半路出家的野郎中如何能入世人的眼,为了生计只得走街串巷,卖些草药丸子度日。
后来因缘际会,我得以送入府城的沈家医馆求学,爷爷当机立断弃了游医的营生,专门做起了乡间野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卫氏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为什么?”
“因为我啊!”李苏木自嘲一笑。
“你可能不知道,虽说爷爷是个行走四方的游医,但经他的手救治的奇难杂症数不胜数,名声渐渐传扬出去,我们家的日子也逐渐兴旺。
但是从我进了沈家的那天起,他就折断了行医的那杆幡子,自此不再治病救人。
因着我既已师从沈家,便有了光明正大,清清白白的出身来路,再不用像他那样师出无名,不被世人认承。
空有一身高明医术,却被人鄙薄、轻视,当作随意驱使的江湖伎俩,挣的银子再多,也换不来一声尊称。
他怕影响到我,怕我日后行医被人质疑来路不正,怕妨碍到我的名声。爷爷就这样隐藏了他的才华,做了道士,纵使被人说不务正业,有辱先人,他也不辩解、剖析,只一笑置之。
你说我承了爷爷这样大的恩情,我怎能不兢兢业业,奋发图强呢?”
卫氏嗫嚅道:“可夫君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大伙都说你比张老大夫还厉害。”
“这还不够,远远不够。”李苏木的面容严肃,眉眼坚毅。
“即便不说爷爷,单说我一路走来经历的种种磨难,我也得闯出一番名堂,方不辜负之前吃过的那些苦头。我没有跟你提过沈家的事吧,在沈家……”
在沈家医馆的求学岁月是李苏木一生的转折点,那里的日子是兴奋的,是隐忍克制的。
恩情只是一时,但求学是漫长难熬的,他依附于沈家,跟着沈氏子弟一同去学堂、背医书。
可他跟他们又不一样,既不是主人,又不能把自个当成仆人,其中分寸拿捏时刻紧醒着他。待人要和气,不能挟恩情自重,又不能让人觉得软弱可欺,谁都能踩他一脚。
学业考核更是绞尽脑汁,既不能表现出色,夺了沈家嫡系的风头,也不能名落孙山,次次掉尾巴让人瞧不起。
那些年李苏木可谓是把中庸之道修炼得炉火纯青,凡事都要讲究个中正平和,因时制宜。
生活上也面临诸多的苦楚,酷暑时房间里热得像着了火,夜里只有睡在青砖地上才能入眠。严寒更是难熬,手脚冰凉化不开墨汁,他就在房间里转着圈地跑步,用烛火烤。
沈府里的冷冰热炭不是他们家能消耗得起的,他也不愿意过得这样奢靡,一个农家小子而已,实在不必把自己当个人物。
长身体时饿得睡不着,爬起来找出白日里悄悄藏起来的白面馒头,就着茶水往肚里咽。
“……如今想来,在沈家的日子好像远得在了天边,又好像近得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我很感激沈家,人要知足,我得了人家的好处就不能恩将仇报,心怀不满,这些磨难都是我该受的。”
卫氏已是泪流满面,心痛不已,她从来不知道夫君少时吃过这样多苦头。
想也知道,几岁大的孩童远在离家千里的陌生之地,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长大后自然也就性子清冷,不爱搭理凡尘俗世了。
“好了,我这边也说完了,该说到咱儿子了。”李苏木微微一笑,温和地看着媳妇。
“我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大夫,我的儿子自然可以跟着我学医,等他再大些,大到能独自生活。我会把他送去县城或府城的医学堂,不必寄人篱下,看人眼色。
我有自信,再过几年我定能经营出一条顺畅的门路,到时官哥儿只管专注学业,而不用受我少时那样的穷苦。
现在的我只能窝在这个小小的镇上行医,焉知我的儿子、孙子就不能在县城、府城出人头地?我李家世世代代辛苦经营,总能成就一番气候,方不负我爷爷的良苦用心。”
卫氏浑身轻颤,激动不已,两眼亮晶晶望着夫君,心底有个朦胧的野望正在破壳而出,眨眼间便长成了参天大树。
李苏木正了面容,缓缓道:“所以我不会容许任何人碍了他的路,包括卫家,我方才说咱们俩夫妻一体,你爹娘就是我的爹娘。
孝顺二老我自然没有二话,但这并不包括大舅子、小舅子可以在我家里予取予求,像水蛭一样趴在我身上吸血。当初因我不善交际,在医馆里举步维艰,爷爷方物色了周邻当我的药童。”
说到这里,他轻笑一声:“邻哥儿确实是个好小子,滑不溜秋如一尾活鱼,替我挡了不少麻烦。有了他的帮忙,我在医馆才渐渐站稳了脚跟,不再左右掣肘。
若是李家或卫家的小辈当中有如此厉害能干的小子,爷爷何必舍近求远物色到旁人头上。一个家族里出色的后辈本就有限,愚钝之人安分守己不生事,自有他的太平日子。
如你娘家侄儿这般打架闹事,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其极的顽劣小子怎堪大用?我是绝对不会把这样的人放在身边惹麻烦,即便是给官哥儿培养日后的帮手,也不该是这种喜好惹是生非之人。”
卫氏浑身一震,有如一道响雷劈在头顶,一时愣在当场。
第180章
李苏木的一番话对卫氏的触动不可谓不大,虽然之前她只是若有所觉还不明确,这回是实实在在如雷贯耳。
当下心里五味成杂,有一点不舒服,又似乎隐约松了一口气,哪一个占了上风还真说不清。
李苏木的声音还在继续:“日后不管是李家还是卫家,不论谁求到你头上,你通通往我身上推。
你只管说忙于家里的一应琐碎事务,又要操持官哥儿的学业,实在分身乏术。加之做不了我的主,我倒要看看谁有那么大的脸面,敢撒泼撒到我的头上来。”
卫氏不知不觉又流下泪珠,这回是喜极而泣,她终于被肯定和认可了,她的夫君愿意挡在前面为她做主。
如此一来,她还有什么好怕的,这里就是她的家呀!
自从那天晚上的谈话过后,接下来几天,卫氏觉得打从做姑娘懂事起,到如今孩子都进了学堂,她从来没有过如此放松的心态,平和的心境。
早起送了男人上值,孩子去学堂,卫氏慢悠悠踱去市集买菜,回来后拍醒小侄子喂早饭,洗衣裳,洗菜,准备晌午饭……
一桩桩,一件件,按着顺序来,不必焦头烂额想着怎么跟夫君提起娘家的事。
不必费尽心思揣摩怎么跟富家夫人、小姐打交道,打听哪家有适龄少年郎,拐着弯询问家世、人品、才学等等一大堆跟她毫不相干的破事。
她只要做好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事情就好,为人子女尽了本分即可,实在不必过于高看自己,她又算个什么东西?
她娘说得没错,她之前的确蠢笨如猪,不知所谓,以为把所有事情都揽在身上,旁人会感激涕零。
实际上呢,谁都觉得她愚不可及,软弱可欺,活该被人使唤得团团转。
无事一身轻的卫氏着实过了几天太平日子,越过越觉得自个先前真是猪油蒙了心。
好好的日子不过,怎地偏要掺和娘家那些五花八门,高高在上的想头,她们家是什么名门望族不成?
一个穷得叮当响的普通农户,隔三差五还要跑来女婿家打秋风。
哪来的自信觉得镇上唯一医馆的差事任她安排,镇上大户人家的好儿郎凭她随意挑选,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想通了的卫氏觉得自己之前也是莫名其妙,脑子好像进了水一样,分不清是非黑白,只一味地顺从她娘。
结果她娘当她是个大傻蛋,只想着怎么吃干抹净,连皮毛都没想给她剩,连她儿子都算计上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虽然夫君要她把所有事情推到他身上,卫氏却不愿意这样做。
本来医馆的事就够繁琐的,李家、卫家这一摊子事全压在他身上,旁人不心疼,卫氏心疼。这可是自家的顶梁柱,她和儿子最大的靠山,谁都不能欺负他。
娘家的麻烦卫氏决定自己解决,左右儿子今年上了启蒙学堂,她有的是时间对付这群妖魔鬼怪。
打定主意后,卫氏一连三天带了侄儿去糕点铺子买点心,麻花甘甜爽脆,炸巧果焦香酥脆,绿豆糕松软细腻……
卫满银心里乐开花,他奶奶果真没说错,大姑这里顿顿饭菜都有鱼肉,零嘴点心也吃不完。他日后就不回自个家了,一直住在大姑这里,左右大姑孝顺他奶奶。
结果大姑光买却不拿出来吃,买回来锁在箱子里看都不让看,非但他吃不着,他表哥也没有。
卫满银十分不满,吵闹着要吃糕饼:“大姑,我要吃麻花,你凭什么不给我吃,你是不是想藏起来自己吃掉?”
卫氏耐心劝解:“我也不吃,我们大伙都不能吃,这些是要孝敬给你奶奶的。只有奶奶能吃,过几天我给她送去,哦,对了……
你哥哥在家,也许他们能吃一点,你在大姑这里可吃不着,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卫满银不服气,他要是不在家,哥哥们肯定把所有糕点吃光,一口都不给他留。
馋了三天的卫满银决定不忍了,大姑这里一点都不好,买了糕点也不能吃,还不如在家吃他奶奶的孝敬。
“我要回家,我不要在这里,大姑你送我回去吧……”
卫氏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柔声安抚:“眼下快到晌午了不好坐船,明天咱们早起回家看奶奶吧,顺便把点心送回去。”
卫满银犹豫点头,暂且按捺下急切的心情,明天,等明天回了自己家,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再也不来这破地方了。
一踏上卫家的门槛,卫老娘夸张的眉开眼笑,拍手跺脚的迎接姿态出现在眼前,之前卫氏只感觉与有荣焉,洋洋自得。
如今再看,老娘脸上的笑容跟戏台子上的脸谱没什么区别,都是那样深可见骨,矫揉造作。
卫老娘先是稀罕了一阵小孙孙,接着转过身对着大闺女:“你怎么过来了,是不是姑爷那边有好消息了?
我就说嘛,妇人吹枕头风最是管用,偏你是个死脑筋不知变通,这一试不就成了。”
卫氏眉眼不动,慢条斯理坐下来后并没有接她的话,反而看向跟她一同进屋的小妹。
“方才在河边跟你搭话的是哪家小子,我怎么没见过?你也是个大姑娘了,眼看着及笄就要嫁人了,怎么这么没有分寸在外头抛头露面,跟不认识的胡乱说话,传出去名声好听?”
卫小妹懒洋洋坐在椅子上,从鼻子里不屑地“哼”一声。
“姐姐怎么说到我的头上来了,当初姐夫能看上姐姐,不也是你跑去河边买菜被姐夫看在眼里,才得了这么一桩良缘。怎么,如今姐姐日子过得舒坦,只许你州官放火,不许我百姓点灯?”
“你……”卫氏一片好心喂了财狼,气急败坏道。
“你能跟我比?那时爹娘忙着田里的出息,我去河边买渔船上便宜的鱼虾,跟人赤红白脸讨价还价,就为了便宜三、五个铜板。若不如此,咱们一大家子喝西北风吗?”
“好了,好了!”卫老娘插在中间打圆场,挥手赶小闺女回房。
“你姐好容易回家一趟,你跟她吵什么?前两天不是才跟我说,家里住着太闷,还是镇上舒服。
你要想去镇上就得巴结讨好你姐,你怎么还跟她吵上了呢,她也是为了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