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卷萌不一样。她非要走上前去,一本正经地让他别抽了,有点臭。
被这么小的孩子说了,那个男人非常惭愧,连忙熄灭了烟头,烟灰洒了一些落到鞋面。
凤镜夜瞥了一眼,又收回视线。
“不可以乱扔烟头哦!”逆卷萌这样教训那个大人,“你要是乱扔烟头,烟头会被冲进河里,鱼会接着抽,然后因为尼古丁中毒死掉的!”
“是的,非常抱歉,实在是不好意思,我真的做错了!”那人郑重其事地道歉。
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
凤镜夜静静地看着逆卷萌,心想:她就是爱做这种浪费时间的事情。
他有时觉得,那个抽烟的大人对她来说,和路边因为台风被吹倒的树没有什么区别,她都要上去看一看、问一问。天草家那个女孩她要管,埴之冢的事情她也要管。
她对自己很好,可她对每个人都那么好。大家都没什么特殊的。
只除了一个人,五条悟。
在凤镜夜的旁敲侧击下,他知道那是她的第一个朋友,还有着什么宠物的名分。有时候她会不经意感叹——“镜夜你脾气真好,要是小悟的话又要赌气了。”
其实我脾气也没那么好。
话到嘴边绕了个圈,又咽了下去,他只是笑着说:“是吗。”
和父亲说明了要拜访逆卷家,因工作安排不能前去,凤敬雄口头表达了遗憾,交代他要替他向逆卷透吾问好。
凤镜夜微笑,内心却不屑:要真是那么好的朋友,推开各种事务也要去拜访的。
这个念头闪过之时他被自己吓了一跳:这可不是凤镜夜的处事法则。
凤镜夜是——
理性的机器,路边被修得平整的灌木,教科书上的公式,更愿意躲在玻璃后审视这个世界。
所以他的每一个行为都不是毫无目的,每一件事情都要看到确切或隐形的收益,每一分每一秒都要利用起来。
凤镜夜不会浪费时间,但逆卷萌会。
这分明是逆卷萌才会做的事情。
一时间,他心下愕然,惴惴却无言。
他总觉得自己是在理性地观察着逆卷萌,却在不知不觉被她影响。
他开始恐惧逆卷萌,恐惧自己真的被她改变。
当看到逆卷萌用熟悉的笑容迎接他之时,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得更快了。
她拉着自己的手,还是像以前一样说了好多好多的话。大意是介绍家里的情况,希望他吃好喝好玩好。
被她握住的这只手微微发热,他觉得自己是在害怕。害怕自己被逆卷萌同化。
怀抱着这份恐惧,在踏进逆卷家时,他都还心有余悸。
这颗心变得不听使唤起来,快速跳动,且一再加速。
好在逆卷家和他想得一样吵闹,掩盖住了他过分鼓动的心跳声。
逆卷家几个大人没个正形,知道客人要来还在客厅打游戏,一边打一边互相指责对方太菜拖自己后腿。
不仅是听觉意义的吵闹,从视觉上来说,逆卷家也很吵,家里满满当当地放着或是挂着各种东西,但却奇异地有一种秩序感。这种秩序感来自于逆卷家的女主人——小森唯。
她没有改姓,但却凌驾在了所有姓逆卷的人头上。
她温柔地对待女儿的朋友,十分妥帖。逆卷家的叔叔们闹得天崩地裂她都面不改色平静呵斥,然后那些人会乖乖听话一阵,不久后又故态萌发。
小森唯只在他提起“逆卷透吾”时变了脸色。
逆卷萌心直口快,轻飘飘地说:“啊,他不是坐牢了吗?”
小森唯脸色骤变,一把捂住女儿的嘴:“小萌!”
凤镜夜不明所以,但也敏锐地觉察出了有什么问题——逆卷议员退休后销声匿迹,是因为牵扯到了案件?但如果逆卷透吾真的垮台,逆卷萌不可能有资格在全国最好的贵族学校之间转来转去。
“小萌她开玩笑呢。”小森唯笑着说,“镜夜君请别在意。”
许是被妈妈说了,逆卷萌为了补救自己的错误,自告奋勇地提出让他给逆卷透吾问好。
凤镜夜以为的“替我向他问好”:他口头对逆卷家掌权人表达他们家的态度。
逆卷萌以为的“问好”:直接打电话给逆卷透吾,要他亲自对对方说“你好吗”。
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逆卷萌拨通了电话,旁边的逆卷绫人神色古怪,欲言又止。
“喂,爷爷在吗?我是小萌啊!”逆卷萌开场寒暄,“你在万魔殿过得怎么样啊?有没有好好劳动啊?”
“哦哦,那你也要好好吃饭哦。”
“嗯嗯,小萌转到樱兰啦,比之前那个学校好,上学很开心。”
“对啦,爷爷,镜夜说他爸爸和你是好朋友,他要帮他爸爸传话。”逆卷萌招了招手,“镜夜,快过来。”
凤镜夜硬着头皮接过电话:“逆卷先生,你好。”
逆卷透吾的音色比他想象中年轻:“啊,是敬雄的孩子啊。”
“是,我是凤家的三子凤镜夜。家父因为事务繁忙不能亲自拜访贵府,所以托我……”
逆卷萌直接抢过电话:“爷爷,你和镜夜爸爸很熟是不是?那你要好好说一说他。”
“好哦,小萌希望爷爷说什么呢?”
凤镜夜被他这夹子音震得睁大了眼睛:你刚刚对我可不是这种语气!逆卷透吾,你一把年纪了怎么还夹起来了?!
“我觉得他太不好了,不爱夸自己的小孩,镜夜这么优秀,他还骂他,真不应该!”
“是呀是呀,真不应该!怎么能这么对小朋友呢!”电话那头的人也跟着逆卷萌义愤填膺起来。
早熟的凤镜夜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说成是“小朋友”。
“那爷爷你打电话骂他,现在就打。”
“好,爷爷都听小萌的!”
凤镜夜再次眼睁睁(也许是耳铮铮)地听电话那头开始打电话,用他熟悉的属于大人之间的社交辞令表达了对自己的欣赏,委婉地告诫他不能一味严苛教育。
做完这件事,逆卷萌喜滋滋地拍着凤镜夜的肩:“好啦,你爸爸被骂啦!他说了你那么多次,也该让他被说一说!”
凤镜夜呆愣在原地。
他的心跳又开始加速了。
他想,那一定是恐惧,对迥然于自己世界之外的逆卷萌的恐惧,对她贸贸然地、大摇大摆地闯入他的生活的恐惧。
她毫不客气,她毫不在意。他方寸大乱,他心跳如鼓。
他自认是一个不喜欢浪费情绪和时间的人。
可是从这一刻起,他决定讨厌逆卷萌。
讨厌她的张牙舞爪,讨厌她的滔滔不绝,讨厌她如此自来熟地把他划定成为熟悉的人而吐露一切,讨厌她总是用一张全然无辜而懵懂的脸坦诚地表露爱意。
讨厌她的天真浪漫,讨厌她的热情坦诚,讨厌她总是用如此大的善意和关怀对待自己,讨厌她总是笑着大喊他的名字。
讨厌她甜蜜的嗓音,讨厌她灿烂的笑容,讨厌她清澈的双眼。
讨厌她漂亮的红发,讨厌她裙摆的碎花,讨厌她走路时一蹦一跳的节奏。
讨厌……讨厌她如此轻易地拨动他的心。
讨厌——讨厌他自己,就这样轻易地沦陷在她再平常不过的待人接物上。
最讨厌的是她只是凭借直觉做了在她看来理所当然的事情,却害得自己心神大乱。
他知道逆卷萌对每个朋友都很好,对每个人都很好。
他也知道逆卷萌根本没有想太多,她只是敏锐地察觉了他的苦恼,纯然地希望他开心。
晚饭后,凤镜夜回到家里。仿佛这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兄长默认了圈子内的社交往来,并吩咐他下次邀请逆卷萌来家里。
说起来,逆卷萌口中刻薄的怜司并没有做什么,只是给了他详细的“如何和逆卷萌相处”、“如何让逆卷萌开心”、“如何为逆卷萌服务”的超长注意事项。
他欣然接受,觉得这根本不算什么挑战。
只是这点东西,未免太小看他了吧。
好多事情和细节,在注视着逆卷萌的这些日子里,已经不知不觉深入脑海了。
那天晚上,凤敬雄给他打了电话。有生以来第一次表扬了凤镜夜。
具体说什么,他竟然记不清了,反正不外乎他很好地照顾了逆卷萌之类的话。在父亲开口的时候,他开始恍惚,明明是认真完成他的任务,此时他却不愿意承认这件事。
他不想要承认自己是抱着目的接近她;他不想要接受自己是因为一些长辈的情分才能和她做朋友。
这个时候,他惊异地发现,得到了父亲的表扬和兄长或赞许或妒忌的目光时,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甚至不如今天下午,逆卷萌牵着自己的手那样开心。
真是奇怪。
一个电话结束,又接着一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