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那种别扭真是幼稚得可笑。
但在当时,对一个习惯了(虽然并不享受)成为家庭关注焦点(哪怕是废柴焦点)的十四岁少年来说,这种情绪真实得要命。
他很安静,安静得几乎像个幽灵。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客房里,或者坐在缘侧晒太阳,气息微弱得常常让人忽略他的存在。
但当他抬起那双和我一样是暖棕色,却似乎沉淀了太多东西的眼睛看你时,里面有种与虚弱身体不符的沉静,甚至可以说是疲惫的洞察。
他偶尔会帮忙摆摆碗筷,或者擦拭桌子,动作细致,带着一种不属于那个年纪的妥帖。
妈妈很喜欢他,那种喜欢,不仅仅是出于同情,更像是一种本能,一种发自内心的怜爱。
然后就是那个改变一切的夜晚。里包恩的逼问总是单刀直入,不留情面。
而他,那个看起来一碰就碎的少年,在沉默了几秒钟后,用一种异常平静的语调开始了坦白。
当他说出“我的母亲是沢田奈奈”时,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第一个荒谬窜入脑海的念头,竟然是爸爸是不是在外面……呃,后来才知道,这想法蠢得让里包恩连嘲讽都懒得给。
平行世界。
弟弟。
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对我当时贫瘠的认知造成了毁灭性的冲击。
一个来自其他时间线比我年长六岁的……弟弟。不是哥哥,是弟弟。
这个认知让我彻底手足无措。
我一直是独生子,习惯了被保护(虽然常常是被迫的,比如被里包恩用死气弹逼着爆发),突然要我去面对一个看起来比我成熟太多处境又如此堪怜的“弟弟”,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那种感觉很奇怪,明明对方年纪更大,经历似乎也更复杂,但就因为那该死的十年火箭筒搞出来的时间差。让这一切都看起来特别奇怪
这身份简直像个不合身的帽子,戴上去别扭极了。
于是,我开始了堪称滑稽的“哥哥修行”——或者说,是努力扮演一个“合格兄长”的笨拙尝试。
我抢着帮妈妈干活,在他靠着缘侧闭目养神时,小心翼翼地给他盖毯子,偷偷观察他的脸色,说些自以为成熟体贴的关心话。
现在回想起来,那副抓耳挠腮、欲言又止的样子一定蠢透了,难怪里包恩会毫不留情地用“蠢纲,你的演技比棒球白痴的剑术还差”来嘲笑我。
但那是我当时唯一能想到表达接纳和亲近的方式了,尽管笨拙得让人脸红。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窘迫和努力,从未点破,只是偶尔会在我做完这些蠢事之后,对我露出一个比之前更真实一些的浅浅笑容。
那笑容里,有温和,有包容,还有一丝我那时无法完全理解,深藏的疲惫和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他告诉了我们关于白兰·杰索,关于密鲁菲奥雷,关于那个世界正在进行的绝望战争。
他说他是因为一次对抗白兰的实验事故才来到这里的。他说了很多,关乎未来的危机,关乎敌人的可怕,却又好像巧妙地隐藏了关于他自己的、最关键的部分。
我的超直感在胸腔里不安分地躁动,像只被揪住尾巴的猫,尖叫着告诉我他没有完全说实话,尤其是关于他自身状态的那部分。
但没等我理清头绪,用我那并不灵光的脑袋想明白其中的关窍,更剧烈的风暴就降临了。
我被蓝波那错误百出的十年后火箭筒,直接砸中,带到了那个战火纷飞、满目疮痍的未来。
并在那里,在彭格列的秘密医疗室里,看到了他。
不是那个在我家里会温和微笑、会虚弱咳嗽的沢田和真,而是躺在冰冷病房里,身上插满各种维持生命的管线,脸色透明得像随时会融化在空气里,昏迷了整整两年的沢田和真。
那一刻,所有的线索都如同散落的拼图,“咔哒”一声,严丝合缝地拼接了起来。
那个来到我身边的他,根本不是什么实验事故的意外访客。
他是在那场昏迷之后,或者说,是在生命走向终末的某个节点,因为某种原因(极大概率还是蓝波那总出问题的火箭筒又一次发挥了它那诡异莫测的作用)。
才跨越了时间和世界的壁垒,去到了我所在的时代,去到了妈妈和我身边。
那是一场告别。
一场他心知肚明,而我却后知后觉的跨越生死的奢侈告别。
所以他会用那种近乎贪婪,带着颤抖的力度拥抱我。
所以他会低声说“我好想你”——那不仅仅是对我说的,更是对那个世界的妈妈,对他所失去的一切的思念。
所以他会说“你或许还能再见到我的”——指的是见到这个躺在病床上不知能否醒来真实的他。
所以他最后,会那样郑重地,像交付毕生最重要的嘱托一样,让我向妈妈传达那句“我永远爱她”。
巨大的悲伤和迟来的领悟,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将我吞没。
我站在那个充满刺鼻消毒水味的冰冷病房里,看着那个毫无生气的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那个短暂闯入我生活里,安静苍白的“弟弟”,究竟背负着多么沉重的过去和多么绝望的未来。
他来到我身边,不是为了寻求庇护,而是想在彻底消失前,最后感受一次家的温度。
后来发生的事情,如同失控的列车,呼啸着冲向既定的终点。
与白兰的决战,伙伴们在战火中飞速的成长,艰难的选择,惨烈的牺牲,以及用无数代价换来的、最终的胜利。
我也在那场炼狱般的洗礼中,被迫洗去了最后一丝稚嫩和犹豫,真正接过了彭格列十代目的担子。
用伤痕累累的肩膀,理解了何为责任,何为守护,何为无法避免的失去与必须承受的代价。
十年过去了。
如今的我已经二十四岁,坐在彭格列总部这间宽大却总感觉有些冰冷的办公室里,指尖划过文件光滑的表面,窗外是西西里岛永远灿烂得过分的阳光。
指环上的大空火焰依旧在安静地燃烧,调和着一切。守护者们分散在世界各地,忙碌着各自的事务,却又在需要时,能通过一个讯息迅速集结。
生活似乎被无穷无尽的责任和文件填满,偶尔的闲暇里,会和狱寺、山本他们聚一聚,听听了平大哥用他那极限的嗓门分享近况。
或者被已经长大却依旧脱线的蓝波,和温柔依旧的一平偶尔的恶作剧弄得哭笑不得。
妈妈依旧住在并盛那栋充满了回忆的房子里,身体硬朗,笑容温暖。
我经常抽时间回去看她,她还是会做满满一桌子好吃的,唠叨着让我少熬夜,注意身体。
有时,在饭后收拾碗筷的间隙,她会看着庭院里某个空着的角落,或者墙上我小时候的照片,眼神微微放空,然后轻声说:“不知道和真那孩子,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我总是沉默,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然后努力牵动嘴角,露出一个尽可能轻松的笑容,安慰她:“他一定很好的,肯定。”
是的,我愿意相信他很好。
我必须相信。
那个夏天突然出现的弟弟,像一道短暂却极其明亮,甚至有些刺眼的光,猛地照进了我那时懵懂无知的青春。
他让我提前窥见了未来战争残酷的一角,也让我更早体会到了亲情的重量和守护背后沉甸甸的意义。
他让我知道,在某个我不知道的、遥远的世界里,有一个和我流着相似血液的人,曾经那样努力地战斗过,也曾经那样珍惜过与我们短暂如朝露的相聚。
他留下的,不仅仅是关于白兰和密鲁菲奥雷的预警(这确实为我们争取了无比宝贵的准备时间),更是一种渗透到骨子里的力量。
每当我在首领责任的重压下感到难以喘息,在关乎家族存亡的决策中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孤独时,总会想起他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庞。
想起他最后那个拥抱仿佛用尽全力的力度,想起他眼中那份深藏于虚弱之下不容置疑的坚韧。
他让我懂得,所谓的“家族”,其核心并不仅仅局限于血脉的延续和指环的契约,更是一种超越了时间、空间甚至生死界限的无形羁绊。
即使我们只相处了短短一段时间,即使他来自一个我可能永远无法触及的世界,他依然是我的弟弟。
这一点,从那个夏天他出现的那一刻起,就永远不会改变。
二十四岁的沢田纲吉,已经不再是那个会被十年后火箭筒吓得哇哇大叫、遇到困难就想逃跑的少年。
他背负着彭格列的徽章,引领着一个庞大而复杂的家族,在黑暗与光明的夹缝中艰难前行。
但内心深处,那个十四岁少年留下的角落,永远为那个夏天,为那个名叫沢田和真,来自平行世界的弟弟,保留着一块最柔软、也最沉重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