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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书屋 > 古代言情 > 古时那些爱情 > 第49章
  
  又迟疑了少时,卓文君方抬手接过了羽管,自中空的管芯中取出的是一方蔓草绣纹的丝绢……将那绢幅细细展开,便显出一篇行文洒逸、清隽蕴秀的字迹——
  “古人云知音难觅,相如尝闻女公子精擅音律,乃郡中翘楚,奈何缘悭一面……”
  “前日席间惊鸿一瞥,便成痴念。情难自禁,故以《凤求凰》相寄,略托相思,不知拙艺尚入耳否?”
  “冀得一悟,寥慰平生。”
  只几眼匆匆浏过……十七岁的少女几乎指尖都微微颤了起来,下意识地一字字细细回看,确定自己并未会错了意。
  字里行间绵绵情意,切切思慕——原来他竟听过她的琴名,早已引为知已?
  而昨晚那曲《凤求凰》——竟……是为她而奏!
  十七岁的少女,面上虽不动声色,但其实心跳得惶急,连呼吸都有些起伏不定起来……其实,那样风采无俦的卓荦人物——天底下又有几个女子能真正无动于衷呢?
  更何况,这一载以来,日子清寂得近乎窒闷,每天,从平旦早起到暮时入寝,就靠着繁复也乏味的针黹活计消遣辰光,或是逢了府上宴席,隔帘听着别人的热闹……她许多地想过,就这样平静地枯守一生,清寂度日……可,在这样黯淡的日子竟出现了那样一个玉壁明珠般的雍雅公子呵。
  仿佛天际的明月一般风华无俦,也……似天边的明月一样遥远得永世无法触及。
  也正因为那人太过超群逸世,所以,她才不敢生出奢想啊。那般的卓绝琴艺,那般的出众品貌,那般的旷代文采——卓文君又哪里来得惊世才貌相俦匹?
  长到一十七岁,卓文君经见过不少世事人情,她心底里十二分明白,有些事,有些人,有些念想,当断则断。否则,日后只能自苦。
  所以,虽动心……但,也仅止于动心罢了。
  可如今-原来,那个人,竟是同自己一般心思么?
  她凝眸看着丝绢上「冀得一悟」四字……心下热得几乎发烫。
  如果你心心念念,觉得永世也无法触及的那个人,有一天站在面前,对你殷殷剖白,表明心迹……那,世上又有几人当真拒得了这夙愿得偿的喜悦,抵得了这深情缱绻的诱惑?
  所以呵,明知前路未卜,世途多艰;明知人心叵测,情爱易变,但仍甘愿以自己的余生作注,拼了所有,为心底里那片痴念博一个归宿。
  而做出这样选择时,几乎每个傻瓜心底里都挚切地坚信,自己心心念念喜欢的那个人……一定不会让她赌输。
  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与驰归成都。《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
  六年后,孟夏四月,成都。
  “夫人,夫人!”一身柳青色襦裙的小侍婢步履匆匆地进了屋,欢欣雀跃地扬着声向女主人道——“府上来了使者,长安的使者!”
  “哦?”卓文君正倚在髹漆朱绘的郁木小曲几边看书,闻言,自手中那卷《尹文子》上淡淡抬了眼,神色并无多少波动,语声是一惯的轻尘不惊——“天子亲使?”
  “是!”侍婢一脸激动的惊喜神色——“是圣上的使者,要我们郎君前去迎旨呢。”
  “他已去了?”仍是静水不波的口吻,仿佛那个刚刚去接了圣旨,或许将要平步青云的不是她的夫婿。
  ——费了多少财货结交权贵,终于将精擅文赋的名声传入了圣上耳中……他也算得偿所愿了。
  “嗯,郎君已经整理衣冠出迎了。”小侍婢点了点头,脆声应道。
  “嗯。”卓文君神情淡淡又垂眸凝神到了手中的书卷上,专心细阅,再无他语。
  “夫人……夫人难道不欲前去恭喜郎君么?”十二三岁的小侍婢顿了顿后,微微犹豫地小声问。
  虽然阖府皆知女主人一惯性子清淡,但此时见她连郎君迎旨这般光耀门庭的大事也态度漠然,她仍是不由得诧异。
  “不必。”卓文君头也未抬,道。
  小侍婢闻言只好缄了口,却不由心下一叹。
  她进府为婢也有近一年辰光了,像府中其他仆从一般,心下不知有多少无奈……郎君他那般品貌无俦的神仙人物,待夫人却从来小意殷勤,镇日里知疼着热地关切,病时侍奉汤药,事事躬亲……真正体怀入微。但夫人她——待他们这些仆婢都一惯宽宥仁义,却连一个和缓些的脸色都未曾给郎君过。
  关于这府上的男女主人——司马郎君与夫人卓氏的旧事,她也曾听府中的老人们讲过些,大抵晓得来龙去脉。
  七年前,自家夫人乃是临邛卓氏的小女儿,妙龄孀居。而司马郎君赴卓府宴席,在席间奏琴一曲,引得女公子思慕,后又私授书函,相邀一见,既而二人便定了终身,星夜兼程私奔到了成都。
  事发之后,卓公大怒,说只当不曾生过这般寡廉鲜耻的女儿,未予一钱陪嫁。
  而那厢,卓家女公子随司马郎君归家,却是惊其境况之窘迫。
  早年间,司马家也曾富足过,甚至郎君少年能任先帝孝身边的武骑常侍,也托了斥资不匪打点的福。可如今,门庭早已败落……家徒四壁,衣食堪虞。
  听闻,那时候女公子既是讶然又是无奈,只得贱卖了随身的珠玉钗环……也只勉强支撑了些日子。
  后来,待日子更艰难了些,郎君便提议不若回临邛经营些生意聊以度日。于是夫妇二人尽卖车骑,于临邛买了一间酒舍,沽酒为生。女公子当垆卖酒,而郎君则亲为保庸杂作,侍奉客人。
  卓公听闻之后,深以为耻,曾为此杜门不出。
  之后,一众亲友皆来劝说——既然膝下只一子二女,也并不差钱财。如今文君已失身于司马长卿,虽家贫,但人材却不俗。与其长久僵持,不若成全他们罢了。
  最终,卓公不得已,只得分了女儿文君仆僮百人,钱财百万,及一份不匪的嫁妆。而后,夫妇二人才回了成都,置办田宅,自此衣食富足,乘坚策肥。
  当时听完这一段儿,她也颇替女公子委屈的……但,嫁乞随乞,嫁叟随叟,这世间的女子不都是以夫为天的么?
  而况,既已成了夫妻,郎君又是这般人材品貌,且待她百般柔情,整整六年,多大的气也终该消了罢?
  ——自家夫人,虽一惯待下人们都宽仁和气,但其实性子极固执呢。
  见小侍婢半天了也只站在原地发怔,并未离去,卓文君不由得微微抬了眼,略略想了想,问:“你是不是唤作……桃良?”
  “呃?”正神游天外的小丫头被蓦地惊回了神,连忙应道——“嗯!正是郎君赐的名。”
  文君淡淡微微怔了怔,既而细细端量着她——眉目相貌,果然与当年的绀香生得有几分肖似。
  二月绀香,三月桃良。
  当年那个一心为她着想的小丫头绀香,自她悄悄离府后,被父亲迁怒,赶出了府去……后来,便再未寻到。
  而她的夫婿,也真是煞费苦心……寻着了这般一个小丫头,连名字也顺着甘香来取。
  她眼底划过一丝讽笑——这人,原本就是再善解人意不过的。否则,当年怎能扮了那样一副品貌无双的痴情公子模样……哄得自己这傻子信以为真。
  她为席间抚琴的那风华无俦的君子动了心……而他,为卓氏的泼天财货动了心。
  呵,待占尽了好处,便又来做出一副殷殷切切的柔情模样——岂不知,一旦认清了这人骨子里的虚伪与无耻,那怕怎样的无俦品貌,如今看来,也是一般的面目可憎。
  第46章 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四)
  上(汉武帝)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上惊,乃召问相如。《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司马相如应召赴长安,御前奏对,天子大悦,任以为郎。
  次年,仲春二月,成都。
  “夫人,是郎君自长安寄来的家书。”桃良恭谨地奉上了素漆木函,神色间十二分雀跃——这可是自去了京都,郎君头回予家中寄信呢。
  一年时光,大约是在京中已经安顿妥当了,要接夫人过去同住罢。
  “嗯,”跽坐在曲几边的卓文君,见到这千里飞书却只神色淡淡。她抬手接过了木函,而后平静地启开,自其中取出一封素书来。
  展开后,她微垂了眼,有几分散漫地逐行浏阅,忽地眸子一凝,神色略变了变,既而却只是一个微冷的讽笑——
  “夫人,郎君信上说新宅置在何处?我们几时动身合宜,婢子如今便去拾掇行囊么?”桃良见女主人已阅毕了信,忍不住殷勤地开口询道。
  “新宅落在长安城西的茂陵,至于我们……又几时说过要回长安了?”文君眸光平静地重新将素书叠置收起,原样放回了函中,淡淡反问。
  “可郎君既置好了新宅,难道不是来信接夫人去长安的么?府中总该有女主人打理内务的。”桃良疑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