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这期尉是整张羔皮缝的,应当比丝罗的暖和多了。”小小的孩童见面前的长辈仍缄默不言,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又开口提醒道——伯父都还没好好看看这双期尉呢!
掖庭令闻言,有些失笑地看着他这一副献宝且炫耀的模样。而后方垂目细看这双单捧在手中便觉得暖和的期尉——倒当真是极好的物什,只是……似乎稍嫌大了些,待明日寻了擅长针黹的宫人,改得合病已的手掌大小才好。
“伯父觉得怎样?”活性伶俐的孩童大大睁着一双秀气的眼眸,满脸的期待,几乎都有几分急不可耐地问道。
见他并未立即回应。稚童仿佛有急了,既而福至心灵,仿佛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急急忙道:“伯父您莫嫌弃是旁人用过的!病已知道伯父喜洁,明白便将这东西老实搓洗上几十遍……定将每丝儿绒毛都洗个干净!”
“这羔皮期尉的确极暖和的。长安冬日里天寒得厉害,阿伯又每日都要习字、下棋、誊写名册,去年上手便生了疮……病已这才非拿到这双期尉不可的。”
七岁的孩童,眸光挚切而认真,因为急着努力说服对方,语声快得连珠炮一般,以致于那原本被冻得通红的两颊更涨红了些。
“还有、还有病已也知道这几日都回来得晚了些,累伯父的下餔也常常吃凉饭,但当真不是故意的……”说到这儿,小小的稚童心下十分内疚,认错一般,带着满面愧意低低垂了头,而一旁的张贺,神色却仿佛意外已极,以致于怔怔听罢,一时愣住。
垂头认错的小小的稚童,半晌未闻回音,不由得心下紧张极了。既而,一惯伶俐的孩童便飞快地思量起了对策,他秀气眸子骨碌碌一转……然后,计上心来!
打定主意的孩童几步上前,出其不意地抱住了张贺右腿,然后耍赖似的扯着他的袍角不撒手,一双明湛眸子可怜兮兮地看着一向疼爱他的长辈,讨饶道:“病已当真不是有心晚归的,伯父你莫罚病已抄书好不好?”
——以往,他惹了张伯父生气时,他也是这般默然不语的模样,然后不打不骂,只神色淡淡地罚他去抄书。
一向性子跳脱的孩子着实被折腾得够呛,所以打死也不想挨罚。
“下回、下回病已一定不会了!”扮够了可怜后,稚童再接再厉,信誓旦旦地攥着小拳头保证道。
那厢,掖庭令却是愣了好一会儿。
“好,这回不罚你抄书。”半晌,他方回了神,而后伸手抚了抚稚童的小脑袋,温声道。
屋宇重檐下,瘦削的中年男子神色微怔地拿着一双羔皮期尉在手中细细摩挲,而那顽皮跳脱的孩童则扯着他衣袍耍赖讨饶……那一幕,即便许多年后的今日,仍仿佛历历在目。
而此刻,郑女官静静看着眼前的梅祠,心下多少慨叹,光阴荏苒,一恍眼,竟已近十六年……
次年二月,未央宫,椒房殿。
“殿下,这钿钗的确重了些,但今日举行亲桑之礼,您须得服这一身钿钗袆衣才行的。”霍成君静静跽坐在殿室中绵厚暖软的熊席上,面前置着一尊镂空钮的彩绘铜镜,身后为她梳妆的莺时正自雕漆妆奁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支步摇来。
那支步摇华贵璀璨,以黄金为山题,贯白珠为桂枝,一爵九华,上有熊、虎、赤罴、天鹿、辟邪、南山丰大特六兽,诸爵兽皆以翡翠为毛羽,金题,白珠珰绕,以翡翠为华云。
这是皇太后与皇后才有资格簪戴的钿钗,以各色金玉珍宝制成,贵重无匹,份量么……自然也沉得很。
莺时知道对自家女公子的脾性再清楚不过,所以未雨绸缪地劝解道。
霍成君虽仍是有些不情愿,但却已不似先前那般娇稚任性,少女乖静地垂下螓首,只神色略带沮丧地叹了口气,然后便顺从地任凭侍女为她梳妆穿戴。
亲蚕礼算得上一年中由皇后主持的最为盛大的祭礼。
大汉自立国以来,前后七任君主皆心系农桑,劝谕百姓,民间卖剑买牛,卖刀买犊,修养生息。而自官府至民间,对于农神的祭祀亦是备受重视。
每年正月间,朝廷都要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祭祀结束后,便是天子亲耕之礼。届时,皇帝将率百官乘耕车,至京都郊外耕籍田。天子以耒耕三下,百官依官职高低依次耕作,由力田下种并覆土。
在天子亲耕后,便会下令郡国守相巡行所辖地区,「班春」即颁布春令,促农时。到了正月上亥日,民间会举行祭祀先穑和祖先仪式,以祈丰收。
而天子亲耕后的次月,仲春二月的春桑之后,便是皇后亲桑之礼。届时,皇后率群臣妾到蚕室采桑饲蚕,并以羊豕中牢礼祭祀蚕神——菀窳妇人和寓氏公主。
时下,亲桑礼年年便在上林苑中的「茧观」举行。
费了整整两个时辰,霍成君的一身钿钗祎衣总算穿戴齐整。
“唉……”感受着头顶凤冠和步摇沉甸甸的份量,还有这一身由翟衣、中单、蔽膝、玉谷圭、玉革带、大带、大绶、玉佩、小绶、袜、舄等十多件儿衣饰组成的沉重行头,十四岁的稚气少女仍是不由得苦皱了一张小脸儿。
说起来,霍成君才不过是个半大孩子,正是拨节的年纪,入宫近一年,个头还长高了许多,以前只到天子襟衬处,如今却已堪堪及他肩头了……也幸好这般,才勉强撑得起这一袭端重的祎衣。
“皇后,该起行了。”郑女官恭谨执礼,道。
闻言,霍成君敛衽起身,迈着端重匀静的细步缓缓向外走去——倒不是她有这样规行矩步的自觉,而是这一身沉重肃然的衣裳,端方紧窄,裹得人腿脚半分也走不快。除了规规矩矩迈碎步以外别无他法。
“拜见陛下!”刚刚步出内殿大门,便见宫监婢女们在殿前丹墀上跪了一片。而后,抬眼便看到一袭玄衣纁裳,头戴通天冠,腰佩玉剑的天子迈步自外门进了中院。
“拜见陛下。”霍成君亦执礼下拜,举止间虽仍未脱稚气,却终于有了些属于皇后的端淑仪态。
“免礼罢。”年轻的天子神色温和地向众人道,语声一如即往地清润,又俯身半扶起了那个因着一袭钿钗祎衣,顿时显得年长了几岁的小少女。
“陛下,”那稚气的少女就着他的搀扶起了身,堪堪在他面前站定,便有些紧张地抬眸问——“这衣裳可还合体?”
亭亭立在他面前的少女,一身缥青色的翟纹祎衣,一爵九华的钿钗,太过熟悉的衣饰与恍然与记忆中完全重合……
一时间,刘病已一时竟微微错了眼。
而这一声相似的话语入耳的一刹,几乎将他的记忆一霎拉回了昔日过往……
“帮我瞧瞧,这衣裳可还合体?”记忆中的人儿约是十七八岁模样,也是春桑后的二月,头一回穿这般隆重的钿钗祎衣,前前后后梳妆穿戴,忙碌了好几个时辰。
罢妆之后,宫人们皆退了下去。她便亭亭立在椒房殿的西壁边,对着那面全素镜看了又看,颇有些惴惴不安。
而他,就姿态随意地倚着那张文贝曲几,懒懒靠在一旁看着妻子对镜理妆。
“帮我瞧瞧,这衣裳可还合体?”片时后,一身钿钗祎衣的女子几步走近了过来,在他面前扬臂伸展了两副广袖,有些不安地问道。
话音落后,却未见回应。
她有些不解地垂眼去看他,却发现十八岁的少年天子,疏懒地倚着曲几,安适得险些都睡了过去……那模样,活像一只在太阳下打盹儿的狸儿。
她见状却是神色不由一顿,目光下意识便落在丈夫眼睑下重重的青翳,然后心下一突——近日匈奴那边又不太平,朝堂政条大约又繁冗了许多罢?
于是,她动作轻悄地敛衽在他身畔跽坐了下来,细细端量起那张透着分明疲惫的面庞,双眉一分分蹙了起来……
感觉到有人近了身,原本已快要睡沉的天子十分警觉地转醒了过来。他目光仍带了几分惺忪,在妻子明丽大方却带了分明忧色的面庞映入眼帘的那一瞬,立时放松了下来。
“莫操心,我一向身强体健,哪儿会真的累到?”他见她目光里难掩的关切,不由浑不在意地散漫带笑道。
一袭最肃穆不过的玄衣纁裳,却不见丁点儿端重模样的少年天子,懒洋洋地略略侧过身来,换了个姿态,好方便与她对视——“再说了,贤妻每日三盅鹿羹地帮我补着,我倒当真担心养成了痴肥大汉,皇后殿下会嫌弃!”
“怎么当了皇帝,还是这副贫嘴薄舌模样?”她温声轻嗔,却是扬了衣袖帮他遮着东窗透进来的阳光,好让他安心阖眼,歇息得更舒适些。
——他也才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由无依无恃的宗亲陡然被拥上了帝位,外有权臣当道,内无亲戚助益……在这尊位上左支右绌,过得实是艰难。
现如今,恐怕也唯有在她这儿,他方能松了所有精神,好好地歇上一会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