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肇凝眸半晌,终是不忍再逼她,于是怒而拂袖,几步到了外殿。
“前日,皇后召贵人前去拜见,却令人在长秋宫外跪了整整一日一夜,昨日一早,是宫人用步辇抬回来的。那时候,冻得脸色都已僵青……”
“当时,医工惊得险些失了主意,急急开了好几副药。又是饮服,又是药浴的,且说可能会冻坏手脚,殿中诸人便服侍了贵人用药,今日已经好多了……”邓绥身边的心腹侍婢赵玉心有余悸地连声说着当时的情形,神色仍带着几分惊惶。
她自前日贵人蒙皇后召见说起,巨细靡遗地说着之后受了怎样对待,冻得晕死在长秋宫前后怎样被人送了回来,医工又是怎样诊断……
皆事无巨细地一一详禀,而后,只见天子的脸色愈来愈发青起来。
听罢,他挥退了一殿侍婢,而后重重阖上了眼。
好一会儿,他才略略清定了神思,静静在榻畔茵席上跽坐下来,目光温和地落在榻上虚弱地卧病的少女身上——
眼前的人,仿佛天生便是这般淡然无争的性子,记得正旦宫宴,掖庭中的妃嫔皆锦衣丽饰,只她一人穿了往常的旧衣,形容素淡;
她宽和却也细谨,从不愿同旁人争风,若有衣饰与皇后略为相似,便断不会再上身;
她每每容让谦卑,因着身量颀长,在皇后面前时从容都是往往躬身,以免惹了她不快;
她甚至有意藏拙,分明那般的卓荦才学,颖悟机辩。但在一众宫妃宴间戏言笑闹,暗中争风时却是一惯缄默,或言语讷讷,只听着旁人嬉笑……
呵,她已避事无争到了这般地步……皇后竟还是容不下么?
……
刘肇守在嘉德宫整整一日一夜,直到次日早朝时才离开。
“我们贵人这般谦卑容让,皇后竟还是不肯放过么?”天子走了,整个嘉德宫稍稍松了口气,与内寝一帘之隔的外间,有小宫婢愤愤不平地脆声道——“这般天气里,让贵人受这等罪,也亏她做得出!”
“噤声!”赵玉回了神,有些严厉地扫了她一眼,制止道——“莫要妄言,你难道又想替贵人招祸不成?”
“阿葭……阿葭知错了。”小宫婢也意识到失言,立时低了声道。
赵玉眼底下是因为近日劳顿而生出的重重青翳,神色疲惫而沉重——
当今圣上十四岁选妃,初见阴氏之女便倾了心,之后宠冠后宫,甚至特意在第二次选妃之前将其封后,稳了地位,只为令她安心。
宫闱之中,谁人不晓天子独宠椒房?其他妃嫔虽也偶尔见幸,但哪里真正得了天子的心,不过为着子嗣罢了。
说起来,皇后在人前一向端淑温婉,嘉言懿行,少有悍妒之事——原本,圣上独宠中宫,她也无人可妒。
但,这数月以来,圣上竟罕见地时常驾幸嘉德宫,因此冷落了中宫。甚至听说两日前圣上在与皇后起了嫌隙,自长秋宫拂袖而去——皇后那边,只怕将这笔账都算在了自家贵人头上,着实气得狠了!
所以,才有了眼前这一桩祸事!
邓绥躺在内寝的素漆床榻上,清晰地听着外间的声响,目光清明,并无一丝暗昧。
——其实,她有的是法子可以避开这一劫的。可……若避开了这一回,谁知下一次又是怎样的祸患?所以,与其固步自守,不若-釜底抽薪。
长秋宫中那一位,其实真正倚仗的,也不过是天子的那份情意,那点真心罢了。
他十四岁初次选妃,一众少女中喜欢上了那个工善书法的阴氏,之后几乎三年独宠,封为皇后……是真心将那个女子当作结发妻子看待的罢。
当年他对阴皇后,也曾经深情缱绻,海誓山盟的罢?
负心……原本就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呵。
当年承诺时未必不是真心,但,这世上又有多少真心经得过光阴荏苒,历得了世事变迁?
※※※
自邓贵人被皇后召见,既而重病了一场之后,长秋宫便彻底冷清了下来。除了平日的各样祭祀与宴度帝后会一同参与外,天子几乎未再未召见过皇后阴氏。
曾经那个天子独宠整整三载的阴皇后,算得失宠了,而整个后宫最为炙手可热的,成了邓贵人所居的嘉德宫。
春秋代序,斗转星移,时令已入仲夏,这一日正是五月初五。
刘肇来时,邓绥正在忙着制桃印。
说起来,时下的风俗许多都旨在辟邪祈祥。门额之上时常绘神荼、郁垒之像,悬着桃印、桃人、羊头等物,而五月初月制桃印已渐成风俗。
刘肇进屋之时,少女认真地将一块六寸见方的桃木刻上纹络,但手上并不多灵巧。
她是知道他已经来了的,但却并没有起身相迎,这一段日子,彼此之间早已没有那般拘束。
“莫若,还是朕来罢?”天子也是毫不介怀,进了内室便,便极为随意地揽衣落座,在一旁静静看着她几乎有些笨拙的动作,过了一会儿后,不由开口道。
他竟懂这个?邓绥闻言,倒是颇有些意外。
少年也并不解释什么,只是十分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了那块桃木,随着手上收放自如的动作,细细的木屑自刻刀下纷纷而落,一个个精致的符文便显形其上……
“陛下学过篆刻?”邓绥看罢,有些讶异地问。
她话音落后,那厢的天子却是顿时止了手上的动作,神色默然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方开口道:“是啊,八九岁上学过好一段时日呢。”
那时候,母后有一支十分贵重的碧玉笄,甚是喜爱,可惜有一回失手折作了两截。为此,她甚至动了大怒,身边几个宫人都受了罚。
而他,恰好有一块父皇刚下的玉镇,玉质比那支于阗碧玉的发笄更好。但,拿给宫中的玉工,他们见是御赐之物便不敢动手了,还纷纷劝他这般的传世的玉镇改雕作玉笄实在太过暴殓天物。
他无奈,所以便私下里悄悄学起了篆刻,这上头花了许多心思——冲龄的孩童每每夜间跽坐在灯下,借着昏黄的火光拿了瑕玉试手,一琢一刻地一下下落刀,再小心地将齑粉吹落,每每都有粉末迷进眼里,刺得双眼酸疼发红……可,小小的孩子一想到自己将来练好了雕工,便能将那玉镇雕作与原先一支一模一样的碧玉笄送给母亲当生辰礼,讨她喜欢,便觉得浑身都是劲儿,眼下再难受也可以忍耐了。
第93章 汉和帝与邓绥(十二)
可后来,随着年岁渐长,他终于渐渐明白,自己莫论怎样努力,在母后心里也终究比不得那些窦家的舅父们重要。
不管他怎样用心地讨她喜欢,她也并不稀罕罢?
所以,后来……便再未碰过刻刀了。
邓绥听了这一句,也猜到了其中因由,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安慰-她虽晓得太后窦氏与他母子间并不怎么亲近。以至于辅政四年,完全架空了天子,让他形同傀儡。但,却从未想过原来自他幼时,这些症结,便已这么深了。
刘肇见她的模样,却只是毫不在意地笑笑-曾经那些事,如今他已然放下了。
以前,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为了另一个女子重新拾起刻刀呢。
他手上的那方桃印已然刻好,捧到她面前,看着眼前少女,温颜笑了笑。
邓绥抬手接过,纤指摩挲着其上细致精巧的雕纹,诧异的目光里难掩惊叹。她细细看了好久才取了案上的红绳,将长六寸方三寸的桃木印穿了起来。
两人一起将那方桃印悬在了悬在门额上。传说后羿死于桃树之下,所以民间言桃木可以止恶气。所以五月初五,便悬桃印于门,以祛邪祈福。
这一晚,刘肇睡得格外早些,而当他夜间醒转时,却发现室中竟还亮着灯盏。目光向那亮处看去,身姿单薄的少女在灯下正伏案阅书,并一边细细写着什么,每写一会儿,都会停上片刻来思虑,然后继续落笔,神思凝定……
少年天子定定看着,自己也不知看了多久。她知道是那一卷《素问》——近些日子,他的身子愈发弱了些,阿绥她看的都是些调理养身的医书。
像这样服侍他歇息后,挑灯夜读……她这是第多少回了呢?
刘肇并未出声,而是静静看着,一直一直看着,自己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倦极而眠……那晚的梦里,也是他的阿绥在灯下一卷卷细阅医书。
※※※
永元九年,秋闰月,皇太后窦氏薨。
连绵的阴雨已落了整整两日,仍是没有歇止的意思,天空中密布着铅灰色的层层云翳,黯沉沉的天色压得人心头窒闷。断线似的透明雨丝自青灰色庑殿顶四鹿纹板瓦的瓦尖滴流下来,坠落在石阶两畔青白卵石砌成的檐沟中,打在被冲刷多年后形成的积水石凹里,随之飞溅一朵朵浅浅的剔透水花……
邓绥静静立在檐庑看雨,听着耳畔「啪嗒,啪嗒」的沉闷檐雨声,目光眺向前方雨幕中有些迷蒙的殿宇台阁,心底里渐渐浮起一层不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