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进了她身边,温声问:“你又寻着了什么好东西?”她拿在手中的东西,似乎是一幅字。
小莹近日正在兴致盎然地布置书房。所以时常会拿了各样的东西出来作装饰,这一回——又是谁的墨宝?
“奉倩,你说,这幅字挂在书房中好不好?”小姑娘已站了起来,立在他身畔。她原本就娇小些,如今还只是半大孩子的年纪,个头堪堪只及他的肘腋处。
说着,少女已小心翼翼地展开了手中那幅字——“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是一手飘逸明秀的汉隶,于翛然之中又透出几分儒正端方之态……亦是他,最熟悉不过的笔迹。
——父亲荀彧的手书。
未及他问,小姑娘已开口道出了这幅墨宝的由来。
“阿公他才名昭著,享誉中原。早先的时候,我家植从兄便十分仰慕他的人品才学,植从兄也是蜚声国中的少年才子,与父亲诗文论交,互有赠答,这便是他赠予植从兄的一幅字。”陈思王曹植,是曹莹血缘十分亲近的从兄。
“十年前,也就是黄初四年的时候,植从兄他徒封雍丘王……此去千里,路途艰难,许多书籍字画为怕损毁都托予了亲友,我家阿父便代为保管了这幅字,原是想着植从兄异日回京时,璧还原主的……谁曾想,竟是天人永绝。”
——三年前,曹植病逝于雍丘。
当年的两位故人皆已远去,唯墨迹犹昔。
“我出嫁时,阿父特意将这字找了出来,作为嫁妆带过来。”
荀粲看着那字,却是默然了一会儿。
“奉倩,”她仰起小脸儿看着他,小心翼翼地牵了牵他衣袖——“你,莫难过了。”
——她以为他是睹物思人,怀顷已逝的父亲了么?
荀粲什么也没有说,只轻轻揽过她的肩,让少女依在他怀中,再不说什么。
但此后,他再也未见她拿出过这幅字了。
※※※
夜幕四垂,天穹黧黑,一弯如勾的上弦月纤纤然悬在中天,几点银亮的星子散漫地缀在月胧边,偶然有大片的乌云被罡风吹移过来,遮星碍月,只留亮色的银边与模糊光影,却是云诡波谲的幻丽景象……
荀粲与曹莹在榴花荫下置了一张黑地朱漆矮足木榻,二人合榻而坐,拥着厚厚的氅衣赏着夜景。
荀粲以往对这些事情其实并不怎么热衷。但不知为何,小莹却是极喜欢夜里赏景。说起来,这一点她并不似这个年纪的娇气小姑娘,一点儿也不贪眠,平日都会早早起床,而每旬都会挑一个日子在庭中赏夜景,甚至是看上整晚。
头一回拉他一起夜里赏月时,小莹曾有些孩子气地说过——“这么美的景色,错过了多可惜呀。”
——无非月明月晦,阴晴圆阙,有那么吸引人?荀粲其实有些不解。
“其实,昨晚的月色和今晚的不一样;上月这一晚的月色和本月的也一样;去年今日的月色和今年的更不一样……每一晚的月色都是不同的。”
“错过了,就再没有了呀。”
——小姑娘似乎能看出他的疑惑,所以曾这么解释道。她其实心思十分纤敏,天真单纯……可一点儿也不愚笨。
还曾遗憾不能经常熬夜,好像如果可以的话,她每晚都会来庭中赏月一般。
一阵夜风带着微微的寒意刮过,感觉到身畔的小姑娘微微有些瑟缩。荀粲不由微微倾过身去,替她将身上的绵厚氅衣系紧了些。
又想了想,索性解开自己的大氅,将少女拥了进去,她身材娇小,这么被他拥在怀中仿佛孩童似的,小小软软的一团。她安心地倚靠着他,任氅衣密密裹住,只从绵绒绒的毛边中露出一张仰面看天的小脸儿。
荀粲不由微微笑了笑,小莹她……其实一惯怕黑怕冷。
记得新婚次日,晚间他才刚刚熄了寝室中的灯盏,她便蓦然有些紧张起来,面色都微微有些发白,他诧异之下立即重新点亮了那盏青铜羽人灯,又好了半晌,她才才缓缓平复下来。
“以往在家中时,都是点着灯睡的么?”他有些担心地问。
她轻轻点头,过了会儿却又摇头:“以后……不会了。”目光从那灯烁烁而亮的灯盏移到了他脸上,小声问——
“奉倩,待熄了灯,你……你抱着我睡好不好?”
不待他再说什么,她就这么吹熄了榻畔的灯盏。然后像个孩子似的整个儿蜷缩进他怀中,头紧紧靠在他胸前,听着他心脉的博动渐渐入睡,这样似乎才不害怕一样。
时日渐久,他发现小莹是其实是有些粘人的……确切些说,是喜欢粘着他。他在书房看书临帖,她可以拿着算筹或纸镇笔洗之类的小玩意儿自娱自乐好几个时辰;因为自幼修道,所以十余年来他都会在静室默诵几篇道家经典,而小莹发现之后,不久便在静室外架了一架秋千索,他在静室中偶尔看向窗外时,入目便是她高高荡起,一身衣袂随风翩跹,脚上那双缀着白珠的五彩云霞履鲜亮得晃眼……
是不是因为年纪小,自幼又孱弱,一直对身边亲人十分依恋倚赖……所以,如今出嫁归宁,便格外喜欢亲昵他呢?
——毕竟,如今在这世上,他是她最为亲近的人了。
※※※
魏明帝青龙二年(公元234年)九月,洛阳。
庭中西隅的花坞里种着绵延成片的木芙蓉,现下正值花时,雪白、馨黄、浅绛、娇红绽得一派绚烂。清晨时分一阵微凉的晓风拂面而过,许多芙蓉花瓣随风漫落,纷纷落瓣如雪乱,铺作一地锦茵绣筵,美丽得有些奢侈。
百卉争妍的芙蓉花坞中,一名身姿纤袅的少女拥着一袭白狐裘,正俯身在花丛中,十指纤白如玉,将那地下沾露的花瓣干净的轻柔地拣拾起来,而后小心翼翼放进一旁细蔑织成的竹匾中。
不一会儿便拣了满满一匾,小姑娘心满意足地捧着竹匾出了花坞。荀粲便跽坐在花坞旁石案的茵席上,她快步走了过去。
“喏,你看,一会儿工夫便拾了这么多呢。”她笑得芙蓉花一般明媚烂漫——“这些花瓣趁刚落的时候拣来,去掉瓣梗的白处,而后置在陶罐中,用饴糖腌制,不时翻转,直到花瓣略烂。而后再用火文火煮上片时,封口,就可以做成芙蓉花菹(酱)了。”她解释道。
“原来你一早起来拣花瓣,是作这个用。”荀粲似乎刚刚回神,听到她的话神色十分温和——“以往见过用笋、韭、菁、葵、芹这些菜疏作菹的,用花瓣做菹,这还是头一回听说。”
“那待过几日我用这花菹做成芙蓉花糕,拿给你尝……整个儿都是玉红色,你大约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糕饼呢。”她眸子莹莹发亮,任谁都听得出小姑娘隐隐的自豪。
“嗯。”他闻言,轻轻应了下。
那小姑娘见他这般,却是默然了一瞬,而后微微垂睫,将盛花瓣的小篓放到了石案上,然后在他身畔的茵席上坐了下来。她仰起小脸儿看着荀粲,神色是少见的认真——
“奉倩,你……这是在为阿公的事情难过么?”昨日是荀令君的祭辰,自从为父亲祭扫归来,他便比往常沉默一些。
荀粲,有些意外地神色一滞,然后抬眼看向眼前还带着些孩子气的少女——其实,小莹她从来心思敏锐,他的悲忧喜惧,她向来都能从一些细枝末节中觉察出来。
似乎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答,他默然了下来。
“我自出生还不弥月,阿母便过世了,我连她什么模样都没有见过,只听说,同我生得很像。”她去牵住了他的手,轻声叙着以往不曾提起的旧事——“自懂事后,每每为阿母祭香时,都祭奠阿母时都忍不住地难过。但阿父说,阿母若还活着,定然是疼爱极了我,决计不想我伤心难过的。所以,后来再想到阿母,我就想自己一定要过得开心快乐些,这样若她在天有灵,一定会安慰的罢。”
“所以,若阿公他当真有灵,也一定希望奉倩你过得好。”
荀粲看着那张孩子气的面庞上带着努力试图安慰他的笑,不由回握了她略有些凉的手,但却仍是沉默。
她一双纤眉忽然蹙紧,目光凝重了起来,语声虽轻但却是直截了当:“还是说——奉倩你,真的是一直在怨怼着阿公?”
——这话若从旁人口中出来,几乎是指责他不孝了。
但她只是握紧了他的手,再次小心翼翼地安慰着丈夫:“奉倩你做事,总归是有理由的……可,总一个人闷在心里,也会难受的罢。”
面对着眼前目光澄澈无染的小姑娘,静静四目相对,良久之后,荀粲却是微微笑了:“好,那我说出,小莹同我一道分担,好么?”
“我们颍川荀氏从我的曾祖荀淑那一辈算起,在东汉时已是百年士家,在中原颇有些声望。而我的父亲——荀彧荀文若,更是少年成名,才识卓荦,志学之年己然蜚声洛阳。”说到这些,他神色十分平静,并无多少情绪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