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豹子也是这样想的,这几年山寨在她手中扩展出不少产业,原先的老寨主只知道打家劫舍,到她管家后才开始做些官府控制之外的生意,包括倒卖山中稀有香料木材,以及私产山湖盐崖盐和私酿粮食酒。
这几样都是朝廷明令禁止的,花豹子却不管那些,反正从前打劫商队也是犯法,她不如把摊子铺得再大些。
朝廷这些年四处平叛,也没精力管山沟里的事,倒让她有机会将这地下产业越做越大。
这二三年因要铺这些产业,山寨上的人也开始急剧增多,后来进寨的力妇们,基本都是花豹子亲自招来的。
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她不再让人称她“豹夫人”,而是只叫“当家的”,对外也只是自称“花豹子”,再不提“夫人”二字。
因花豹子格外能干,老夫人便常日深居简出,只听花豹子向她回禀山寨事务。
直到今年开春,老夫人要给次男议亲,却屡遭花豹子拦阻,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养女已然脱离她的掌控了。
及至上个月,花豹子手下探山的娘子们在后山发现了官府开采到一半废弃的铁矿,正巧花豹子也得知了营州失守的事,又听妊婋说幽州府衙对造反军态度暧昧,于是派人从关西道黑市购入了一批生铁和开矿用具,要把寨中的铁器工坊扩大一倍,打些兵器分发给山寨众人,以应对即将出现的混乱局面。
花豹子从营州出事后便极力邀请妊婋进寨,不过妊婋倒是没料到她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跟老夫人撕破脸,于是转头问躺在身边的少年,这两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少年是跟着妊婋的所有妹儿里年纪最长的,今年十五岁,跟妊婋一样铰了短发,额前几绺碎发微微打卷,过去城里街坊都叫她“卷毛”,前两日她在太平观也给自己起了新名字,现在叫做穆婛。
穆婛听妊婋问起老夫人,便把昨日事说了一遍。
原来是因为铁器工坊扩建的事,老夫人恐怕花豹子此举会引来官府和造反军的注意和围剿,于是昨日将她叫到了自己屋中斥责了一番,随后又提出对二少爷亲事一拖再拖的不满。
老夫人明确说了,定要让二少爷今年成了亲,自己就把大当家的位子让给他坐,叫花豹子从旁辅佐。
花豹子自然是不同意的,二人在屋中大吵一架不欢而散,院中许多娘子力妇们也都听到了,今日一早花豹子派人将二少爷的院落围了起来,颇有点磨刀霍霍的意思。
妊婋枕着双臂轻轻笑了一下:“好哇,咱们一来就有热闹看了。”
杜婼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动作:“还围起来做什么,直接把那二少爷弄死不就完了。”
穆婛笑着摇摇头:“寨子里也还有老寨主从前遗留的亲信死士,前两天有一批人被老夫人派下山去了,总得把这些人全骗回来一锅端了,才不留后患。”
杜婼想想也是这个理,又问:“那她准备啥时候端呐?”
妊婋笑道:“我估摸着也就这一两天了,咱们来得正是时候。”
“那敢情好,俺就爱看这样的热闹。”杜婼拍了拍手,又问,“你们原先都在幽州城里,晚上吃饭时听花豹子说她有好些年没进过城了,那你们又是如何认得她的?”
妊婋见问,转头看了穆婛一眼,两个人不约而同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同时回想起了两年前那个惊心动魄的傍晚。
妊婋摸了摸脖子,杜婼也看向她颈侧那道疤,微微凸起的深色疤痕像是蜿蜒的山脉。
妊婋又看向上方的星空:“这个嘛……还得从两年前说起……”
作者有话说:
----------------------
第10章 溪山襟带
两年前妊婋与幽州城东丐帮闹掰的下午,是个凉爽的阴天。
她带着少年们,因帮内米粮分配不均的事,去找帮主算账,要拿了她们押在帮里的东西走人。
当时帮内也有人想趁机挑事,要借此事把帮主撸下来,也说不清究竟是哪边先起的头,总之大家争执了几句很快陷入一片混战。
妊婋趁乱拿了东西,带着少年们往城西跑去,顺便在路上将此事报给了巡检司,几个捕快出动平乱,抓了生事的到府衙训斥了一番。
因是赤手空拳斗殴,并没出人命,所以巡检司关了他们一个时辰便都给放了。
傍晚时妊婋发现因她们走得匆忙,有几件重要物事不曾带得,其中有一件是穆婛放在她那里收着的旧衣。
那件衣服是穆婛幼年逃难时穿的,是她母亲去世前给她做的。
为此妊婋和穆婛又悄悄跑回了城东,取到衣服走的时候,正碰上才从巡检司放出来的丐帮小头目,因恨她们午后生事害得自家被抓,于是回身抄刀追着她们两个进了巷子。
她二人左右分开朝巷子深处跑去,那起人亦分作两班追了上来。
妊婋本来在午后混战的时候,腿上就带了一点伤,在巷子里翻墙时一下子没使上劲,被追上来的人拽着腿拉下来照脖子就是一刀。
血登时出了一大片,染红了她的衣服,那几人也有些慌了,见出了人命不好应付巡检司,于是赶忙联系丐帮里的人,拿了卷草席匆匆将她裹了,跟着傍晚运送支援平州粮草的车出了城,将她连草席带人扔进了乱葬岗。
当时穆婛见后面的人没追上来,遂折返回来寻找妊婋,见她被人卷起来塞进了粮草车里,忙也跟着出了城。
到了乱葬岗上,穆婛在尸体里翻了半天,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妊婋。
她翻开草席发现妊婋身体尚有余温,也还有些微弱呼吸,于是吃力地把她从草席里拖出来,背在身上走出乱葬岗。
好容易来到了大路上,碰巧遇着下山的花豹子打马路过。
那年只有十三岁的穆婛,正处在人生最无助的时刻,见了山匪马队也顾不上许多,当即背着妊婋冲上去跪在了花豹子的马前。
花豹子见状勒马下来看了看,让人把她们一起带回山寨。
也是妊婋命不该绝,被花豹子带回来后,用上了山寨里最好的金疮药,治了十日醒转,捡回了一条命。
只是到底在路上耽搁了一程,加上刀口也深,她颈侧还是留下了一条狰狞的刀疤。
妊婋醒后,花豹子日日来她房中看视,劝说她留在寨中,可她和穆婛都放不下跑去城西躲藏的少年们,加上这一刀之仇不能不报,所以在山寨中养了一个月伤后,妊婋还是回到了幽州城。
此后她花了一整年时间,设下了端掉整个城东丐帮的局,让一个好赌的京官族男因债务卷进丐帮的内斗中,当时天昏日晚,乱中出了人命,死者的身份让巡检司无比重视,整个城东丐帮也因此事遭了灭顶之灾。
事成之后她在菜市口观看砍头行刑,冲当年给了她一刀的男乞丐挑眉笑了笑,铡刀在他恍然大悟中飞落而下,当真痛快。
这件复仇大事办完之后,正赶上山寨拓展新产业,花豹子想通过幽州城的黑市联络私盐和私酒的销路,另外也需要人替她打探幽州府衙进山剿匪的消息。
妊婋因此开始带着妹儿们在城中替花豹子联络黑市,同时在坊间做些买卖小道消息的营生。
直到今年鸡毛贼势头猛烈,眼看幽州城大难临头,加上山寨缺人,花豹子极力邀请她们出城,妊婋才决定带少年们一起投奔花豹子。
听完这个故事,杜婼躺在榻上翘着腿感叹:“真不容易啊,当年这桩事也算是你遇着贵人了,那帮什么巡检也真是可恶,抓了人又放,怕是见乞丐没油水可捞,这城里府衙跟俺村上的管事也差不多,通无一个好人!”
妊婋点点头,府衙监房有限,通常巡检司拿了人都得索要过监钱,还要催家属来孝敬,但是乞丐既掏不出钱也没人来赎,所以巡检司不愿跟他们废话,连板子都懒得打,训斥完直接就放了。
整个幽州府衙已经败坏到了不堪的地步,贪赃枉法、徇私废公、政以贿成、暴敛横征,都是看家的本事。
府衙屋檐下的男人,有一个算一个,俱是滥官污吏,内中还要分出派系,终日斗个不休。
因此,得知那些官儿们被离奇失踪的刺史人头牵连,在鸡毛贼手里吃了大亏,妊婋是颇为称意的。
穆婛也枕着双臂,望着星空感叹:“朝廷无道,造反军也是一伙贼寇,这世道往后还能好得起来吗?”
“都叫这些人你方唱罢我登场,终究是好不起来的。”妊婋缓缓说,“所以我们必须得有自己的地盘,断不能受人辖制。”
她来投奔花豹子也是出于这个想法,唯有完全属于她们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净土,哪怕只是一座小小的山寨。
“说得对,要都像这里才好!”一阵晚风吹过,凉棚的软纱帐随风荡漾起来,山中夏夜清凉幽静,杜婼惬意地翻了个身,“真舒服啊……”说完这句,大抵是酒劲上来了,开始响起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