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手非常好,一招一式干脆利落,是位十分可敬的对手。”监院觑起眼睛,谈到自己与妊疆初相识时切磋武艺时的景象,初来蜀中那年的妊疆和此时的妊婋一般年纪,都是二十三岁,那时候妊疆带了一柄长戟,在这边大殿外传达完广元公主下发的谕令后,与几位比丘尼较量了一番,大家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妊婋听她说完母亲当日的风采,想起观圣师太早上那句“贫尼观施主眉眼间酷肖一位故人”,又问道:“我长得跟她很像吗?”
那监院转过头来端详她片刻,缓缓说道:“眉眼的确相似,但风仪却是大有不同,你母亲是个爽朗的人,直率而豪迈,周身不乏生于皇城宫官之家的显贵气度,而施主你外谐内深,似她英武精悍之余又更多些市井黠慧,请恕贫尼直言,看得出你的年少经历比你母亲要坎坷许多,想来这也有她早逝之故,思之可叹哉。”
这次出函谷关向西出使以来,妊婋从未向伏兆这边的人谈及自己年少时的经历,先前晚间在武德殿内与伏兆和隽羽所谈的也都是幽燕军建成以后的事,此时她听了这监院的一番评说,只是微微点头:“法师慧眼如炬。”
那监院见状又向她讲了一通佛家因果缘法,可她却丝毫没听进去,只是默默瞧着那盏长明灯出了半日神。
直到寺内午时钟声响起,那监院才止住话头,请妊婋往外走来,恰见千江阔与昙烛也才从藏经阁中出来,正边走边聊地往这边来会她们。
这天午后天边探出晴日,她们又往铁女寺后面的佛塔上登高眺望了一回益东郡的景致,傍晚用过斋饭后,妊婋和千江阔回到禅院休息,二人也没再在堂屋中闲谈,千江阔借来了两本新修佛经,津津有味地在灯下翻看,妊婋则早早回房洗漱卧下。
这一夜辗转于睡梦中,妊婋恍惚回到了三十年前,在铁女寺大殿外围观妊疆与寺中众尼切磋武艺,她在边上拍手叫好,引得妊疆回头笑问:“这乞儿是哪里来的?怪可怜见的。”
她听了这话猛然惊醒,望着禅房窗外的月光怔了许久,才又翻身昏昏睡去。
第二日妊婋晨起时发现月经至,千江阔见她似乎也没大睡好,替她到斋堂要了些补气血的药膳粥饭来,只说多留住两日歇歇再走。
直到三日后,妊婋见窗外秋意渐浓,想到还需早些到长安把西南所谈诸事落实下来,也不便在此久留,遂和千江阔于白露这日告辞了观圣师太和寺中众尼,仍同昙烛一起向北,往长安而返。
她们出蜀往陇南走的是旧朝官道,伏兆在占领长安后也曾派人翻修过一回,走起来还算顺畅,她们沿途仍在各郡馆驿或寺观下榻,赶了十日路,终于在这天午后来到了长安城外。
这日上午早有昙烛请馆驿的人往太极宫报了信,午后她们抵达西城门外短亭时,便有一队人马开出城来迎接,前呼后拥地将她们迎进城中,却没送她们到先前下榻的四方馆,而是径直来到太极宫。
妊婋和千江阔在西边宫门外下马时,听宫中传令官说宸王请她们下榻太极宫前西宫的同心殿,说这里参加宫宴和往武德殿走动比四方馆便宜。
这看起来是宸王的一番好意,她们只得客随主便,但还是回绝了那传令官带来的两队肩舆,下马后只跟随宫人走进宫墙内甬道,往同心殿步行而来。
妊婋走进太极宫的这一路上,瞧见了前后引路护送的宫人队伍外面还有一队宫禁侍卫,走在侍卫队伍最前面的两个人打着禁军旗,旗面绣着朱雀纹,先前她也曾在太极宫见到过这旗,当时只觉得旗面纹样似曾相识,到此刻得知了坤乾钺的来历,才恍然发觉那旗上的朱雀纹和钺刃下方的刻纹一模一样,正是她母亲妊疆的徽记。
原来铁女寺那监院口中的精锐队伍“朱雀军”,如今正是太极宫的皇城禁军。
不多时,她们来到了同心门,那传令官送她们直至殿前,介绍了同心殿前后殿宇和配殿的格局后,请她们在这里稍事歇息,明日宸王会令派传令官邀她们会面洽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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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1]“面谐谋深”,作者杜撰,意思有点类似成语“外宽内深”但没有那么贬义,也有点像“静水流深”但表面又没那么平静,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只好自己编了一个,形容人表面洒脱随和但实际上颇有谋算,算是个中性词吧,非贬义也非褒扬。
第136章 人亦谋己
妊婋和千江阔在同心殿的东配殿内坐下来喝茶,与她们一同回来的昙烛在她们进宫时就与她们分开往武德殿向伏兆复命去了。
妊婋一边喝茶一边在屋中四下瞧看,这边殿宇内的环境自然是比四方馆宽敞华丽,但各处侍立的宫人让她看着过意不去。
她们事先同宫官说过了不要人在这里伺候烹茶,但那些宫人奉命而来也不便退去,于是就在各处站着听吩咐,弄得她两个说起话来也有些不自在。
妊婋喝完一盏茶后,还是请来了这边主事的宫官,试探地问能否请这边殿内的宫人们都回值房去歇息,若这边有什么需要,再喊她们询问。
那宫官连声应了,又怕怠慢了宸王的客人,责怪她们服侍不周,于是只撤走了殿内侍立的宫人,另外留了两个站在门外廊下,免得殿内一时有什么需要却叫不着人。
她二人见殿中所有宫人都出去并关上门后,才放松了些,起身往里间说起明日与伏兆的会谈。
黔南与朝廷的谈判进展目前她们还不得而知,但想来伏兆和九霄阁众人能够从泸永郡的郡守处探听到最新情况,她们明日见到伏兆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需要确保海盐互市能够顺利推行,最好让黔南在今年冬季来临前收到一批来自燕北的海盐,让黔蜀两地盐道正式复通,向舍乌展示结盟的诚意,以免她在与朝廷的谈判中因顾虑而动摇。
只要把黔滇的局势稳住,就能使朝廷无力分心向北,至少在她们幽燕军冬日班师之前,淮水一带不会面临来自南朝的压力,大家就可以在秋收之后放心储粮过冬了。
而伏兆这边也会因西南入局而不得不继续维持与燕国的结盟关系,更无法贸然以武力夺取洛京,因为恢复与黔滇的盐道后,蜀中和关中的自产井盐仍然会优先保障本地,为了防止各地盐价抬高甚至出现类似于黔南去年抢盐的恐慌,九霄阁必须尽快开始推行燕国海盐的引进方略,以平衡各地的民生用盐。
而到那时燕国能以海盐从蜀中乃至西域换多少东西,可就有得谈了。
“这次南行说是为蜀中解困,但九霄阁一定也看出了我们这些举动的实际意图是在为自家牵制她们,我看明日的会谈还得小心应对,伏兆显然不是甘心受人掣肘的人。”千江阔提醒道。
“咱们的所作所为那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妊婋翘起脚来悠悠说道,“为了分散南朝部署在山南道针对蜀中的兵力,必须得让西南起兵自立,为了稳住西南局势避免战乱影响蜀中,必须得恢复蜀中通往黔南的盐道,恢复盐道之后内陆盐供应不足,必须得从我们这里想法子引进海盐,她派人给我们带路去西南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山海形势如此,我们奔波数月也是出于一片缔盟善意,怎能反过来怪我们掣肘于她呢。”
千江阔听她说得这样理直气壮,低头笑了起来,她们这几个月间所做的一切,昙烛以及蜀中各地郡守尽皆看在眼中,她们不曾做下一件背人的事,此次西南之行就是一场明明白白的阳谋。
据她们上一次收到千光照的来信推测,玄易和穆婛应该已经在陕州互市府制定好了相关等价提案,之前伏兆派去洽谈互市的人大抵前些天就回长安了,只等妊婋和千江阔回来见过伏兆和九霄阁众人共同促成此事,燕国第一批东西互市的海盐就能开出函谷关了。
她二人在殿中就这些事低声谈讲半日,直到殿外传来一名宫人小心翼翼地询问,说时辰钟才敲过了酉时,天色见晚,问她们是否需要传膳。
妊婋走过去开了门,说就在这边殿中用膳,不多时一群宫人鱼贯而入,将里间长榻中间摆放茶盏的窄榻桌撤了下去,换上一张长宽榻桌,又在榻沿上接出来半高的另一张桌子,两张桌上摆满了肴馔,传膳的宫官一一替她们将盘盖掀开介绍菜式。
“金齑玉鲙、乳酿鱼、汤浴绣丸、莲藕羹、翡翠豆腐、御黄王母饭、梅花汤饼……”
妊婋等那宫人介绍完面前的十二盘菜肴眨了眨眼睛,望向那宫人:“这也有点太多了吧,我们吃不完怎么办?”
那宫官笑道:“考虑到二位南行劳苦,这是殿下吩咐比照她往日传膳的菜式减半送来的,传膳剩下的菜肴一般都会分赏给宫人们。”
妊婋皱起眉头:“让她们吃我们吃剩下的?”
先前她们在太极宫参加宫宴的时候,众人面前的菜都是吃完一道再呈一道,若不需要添菜时摆手即可,那时候她只觉得宫中菜式精致丰盛,倒没觉得过多,今日原是头一回在殿内传膳,这两大桌子菜显然她二人必定吃不完,等放成残羹冷炙再撤下去想来味道已失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