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长安的那位明镜使此刻看着旁边座位上一群小少年们正襟危坐,正觉得颇有意思,又忽然瞧见坐在前排的叶妉头上站着一只喜鹊,那喜鹊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竟也转过头打量起她来。
她跟那喜鹊对视了一会儿,忽听四周响起集会开始的磬声,殿中众人渐渐安静下来,这时有殿外光线被藻井引到天枢台中间,那上边摆着一个巨大的坤舆沙盘,内中是燕国和周边各国的最新疆域划分。
那明镜使看着沙盘中长安的位置,想到自己进驻洛京也有两年了,这两年来她切身感受到了燕国法度的新异之处,但这套全新法度要想长久发展下去,仍然需要时间的沉淀,才能真正形成完全摆脱旧日礼教的新文明。
这段时间她也不时暗暗将燕国法度与宸国做些对比,自认两地各有利弊,想到自家国中如今虽然也是欣欣向荣,但内中隐患亦有不少。
正在那明镜使有些忧心忡忡地看向沙盘中的长安时,长安太极宫刚刚结束这日的朝会。
伏兆回到了武德殿的东书房中,这日朝会上她与众臣确定了接下来平定吐蕃的部署,另外还有增设各地互市监察等琐事,因各方形势牵扯,这一年恐怕又不能大举向东用兵,想到这里,伏兆烦躁地撇了撇嘴,抬脚走到大案后边,靠在桌沿上抱胸端详起墙上那面坤舆图。
吐蕃外围虽然已经平定,但内部还有战乱,为了西域和蜀中的安定,正式东出之前她必须先解决了这里,之后还要稳住黔滇,才能去取江南,等夺取了江南,燕国北地亦在掌中矣。
伏兆看着吐蕃的位置握了握拳头,又往黔滇两地看去。
黔南矩州的舍乌大宅内,这天迎接到了从滇南来洽谈议事的蒙雌屹,如今黔滇两地关系紧密,舍乌也常派继承人刀委亲往滇南洱州议事,两地几乎已成连横之国。
这次蒙雌屹来到矩州,是为应对岭南这两年的乱象,自从去年朝廷派禁军往岭南横扫各地宗族势力,不少乱民向北逃进了黔滇两地山区里,这一年来她们联手清剿花了不少力气,近日终于腾出手来正式商议整肃边界线的事。
说起岭南的情况,舍乌又向蒙雌屹提到了冬日里在南海上清除海匪帮派的司砺英,说从岭南探听到她们占了流求岛。
蒙雌屹听完这话,抬眼往屋中墙上挂着的坤舆图看去,很快找到了东边那座颇为显眼的岛屿,果然是个天然割据之地。
眼见各地群雌并立,未知江山谁人定鼎。
这一天在各地看着坤舆图的众人,面对四分五裂的版图,有人野心勃勃,有人志在必得,也有人怡然自若。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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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上卷到这里就结束了,各方势力均已出场,下卷将会是几个政权的角逐博弈和意识形态碰撞,主要是她们在各自制度困境下融会嬗变的过程。
第一次写大长篇,还是有点高估自己的毅力了,连续日更150章到达个人极限,请允许我在下卷开启之前休整一下,感谢理解!
第151章 惊鸥扑蔌
燕纪七年,三月初三。
妊婋清早从榻上坐起来,看向地面上的晨曦,这天是她二十九岁生日。
她醒醒神,起身下榻,靸着便鞋走出里间,来到脸盆架前,伸手拨弄了一下架子侧边的铜钮。
随着那鱼形铜钮转开,清澈的净水缓缓从架子上的铜盆底部涌出,等水漫至铜盆边缘的刻线中间时,妊婋又抬手将那铜钮拨回到原来的位置,盆中的水立刻不再上涨。
她将两只手放进铜盆里泡了片刻,水正好温热。
这铜盆和引水管都是两年前陆续从洛京往各地铺设开的,去年秋日里,各城池坊间又按照洛京传来的构造图样增加了一道汤鼎,鼎上扣着一个大型漏刻钟,每当漏刻走到清早卯时和晚间戌时,便会通过引线点燃鼎下炎炉。
鼎下大炉中分有十个内炉,每个内炉中存放的石炭会在一个时辰后燃尽,并将引线传导到下一个炉中,坊内负责轮流看管汤鼎的人,只需每隔五日将那十个内炉中的石炭按份量补充好,再换上新引线,就可为坊内住户们提供每日早晚各一个时辰的热水,有时候靠着鼎内余温,坊间的水也能多温个二三刻钟,妊婋这天醒来已过辰时一刻,放出来的水仍然还热着。
她洗漱完将手巾拧干,往铜盆上方的木架子一搭,转身到后边更衣毕,又抬脚往外间屋里走去。
妊婋住的这间屋子是南北走向,内外隔断陈设是如今燕国民众居所最为常见的布置,北侧内室靠墙是卧榻,榻外侧面一张边几,上面放着灯盏和水壶。
里间走出来就是洗漱更衣的兰室,西侧是放铜盆的洗漱架,边上有一扇山水屏风,后头是沐浴如厕的地方,洗漱架过道对面的兰室东侧,有两座通顶大柜和搭衣架,墙边靠着一面大穿衣镜。
从兰室出来就到了南边的明间敞厅,这里东西两侧皆有窗,东窗下是一张软榻,榻桌上摆着棋盘和香炉,西窗下则是一张书桌,桌上凌乱散放着灯台笔砚和练字纸张及各种文书。
桌边靠南侧大门位置还立着个兵器架,架上是包了一层防尘罩的坤乾钺。
这时晨光从东窗外柔和地探进屋内,落在西窗下长桌上的一本书上,妊婋瞧那光正好照亮了书封面上的字:登仙赋颂集册一,下方一枚朱红小印,旁边是笔者名:妊辞。
妊婋走到桌前,桌面散落的纸张上,都是她从那本《登仙赋颂集册一》里临摹的词句,这本书是她祖母妊辞四十年前在皇宫内廷担任尚仪时整理成册的,里面都是过世宫妃和宫官们的祭文和悼词,细述了她们生前的品行和事迹。
这套原本收藏在洛阳皇城尚仪司的《登仙赋颂集》共有七本,其中前三本由妊辞亲手誊录,据后来几位老宫官说,当年妊辞在内廷做宫官时,因写得一手好字,还曾被老太后请去给广元公主做书法师傅,广元公主成年离宫开府后,也常请妊辞前往谈讲书画,那时候公主府的人都敬称妊辞为“妊大家”。
妊婋这几年从洛京皇城里搜罗到不少祖母旧日的书法册籍笔帖,闲暇时就对照着练练字,如今她的字比从前进步了许多,虽然字形还是有些张牙舞爪,但笔锋中不知不觉多了一种独特的风骨。
她将桌面上的练字纸简单归拢到一处,又将那本《登仙赋颂集册一》拿起来收到旁边书架中,以免日光将书封晒褪了色。
这套书册装帧精巧轻便,妊婋平常离开洛京出门在外时,都会从中选一两本随身带着。
等收好书桌,她才走到东窗边,拿起窗台上的撑杆支开悬窗,又将纱帐子放了下来,这时一阵春风从窗外拂面而过,带着温润潮气。
脚下这座城池此刻在她还有些陌生,妊婋站在窗边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把春意揉进自己的胸腔里。
在窗边伸完懒腰,妊婋转身打开大门,恰见一个干练的身影往这边走来,朗目疏眉的熟悉面庞朝她粲然一笑:“咱们的寿星今晨好睡,我正要瞧瞧你起来了没有,可巧就开门了!”
妊婋见是圣人屠,也笑嘻嘻地对她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新衣:“你的心意我已穿上了,舒服极了!算算这都是你替我裁衣的第十二个年头了,生受你年年劳累,可又贪心想再多穿几十年你做的新衣!”
圣人屠闻言哈哈大笑起来:“一年一套还累不到我什么,看你穿着喜欢,我就高兴!”说罢又走上前揽过妊婋的肩膀,“来吧,寿桃已都蒸上了,吃完咱们一同出城贺上巳节赏春踏青,回来筵席上再吃生辰面。”
这是如今燕国民众生辰日的习俗,晨间一个寿桃,午间一碗生辰面,就算是个简单庆贺,亲友间也不再时兴争相送礼,逢人生辰日不过道一句贺,也有少数人会自家做些活计相送,像圣人屠这些年总趁得空时赶冬日年下或开春后给妊婋裁身新衣,已成了惯例。
妊婋不会裁衣,这些年也没学会,但她能编一手好蓑衣斗笠,于是每年春日都编一套新的回送圣人屠。
她二人说着话穿过庭院,准备往花厅去用早膳,圣人屠一边走一边细瞧了瞧妊婋身上的新衣。
她今年做的这身春衣不是新量的尺寸,用的还是去年给妊婋裁冬衣时量的,好在这一年妊婋的身量没有太大变化,但她还是给肩臂处都留了些放量。
这几年虽然幽燕军不再四处征战,但妊婋仍不时拿出坤乾钺耍上一耍,又常到各处跟众人一起打铁刈麦,或干木匠活盖房子,臂膀日益见壮,果然今年新衣留出的余量也被厚实筋骨撑起来了。
圣人屠看着刚好合身的肩袖走线满意地点了点头,对自己颇具前瞻性的眼光感到十分欣慰。
看着妊婋此刻穿的这件衣服,圣人屠又不禁回想起十年前初次给她裁衣的时候,那一年幽州还是旧朝廷的地界,幽州城外燕山中的寨子也还不叫豹子寨,北边的鸡毛贼如蝗肆虐,妊婋带着幽州城里的乞儿少年们出城到山寨投奔花豹子,圣人屠和几位管家娘子给她们每人做了一套秋装,贺她们各自得了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