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眨眨眼坐起身,猛然一阵天旋地转把她击倒在榻上,她只好又趴了下来。
昨晚入睡前也是这样晕得厉害,她已事先有所准备,知道这个叫做“上岸晕”。
她们这段时间一直在海上漂着,昨日从海船换到河船下来后,只觉得脚步有些虚浮,但没走几步路就被司砺英请进寨中大堂,坐下吃了一盏止晕茶,因此晚间宴席上倒没觉得有什么不适。
得知妊婋一行人有不少都是头一回在海上远行,司砺英也在席间提醒过她们,说上岸后的前几天且得适应适应,果然昨夜下了席回到屋中洗漱完,妊婋就觉得傍晚下船时那种脚步虚浮的感觉又回来了,于是她赶忙爬到榻上躺了下来。
但眩晕并没有因为她躺下而停止,反而叫她觉得连榻带屋子都在旋转,竟比站着的时候感觉还要强烈,她也不敢乱动,只是紧闭双眼,直到过了很久,那阵眩晕感慢慢被困意驱散,她才沉沉睡了过去,再一睁眼时已是天光大亮。
妊婋趴在榻上又等了一会儿,直到感觉腹中饥馁,她才再次用手撑着榻缓缓坐起来,这一回倒是没有方才那么晕了。
她小心翼翼地下榻更衣,准备到院中洗漱,打开门时,刺目日光让她不由得眯起了眼睛,果然已过午时了。
“起来了?觉得怎么样?”这是千山远的声音。
妊婋眨了两下眼睛,才看清千山远走过来的身影,她看上去神清气爽,丝毫不见“上岸晕”的影响,笑吟吟地对妊婋说道:“出寨子北边有座小山林,早上我跟她们打野食去了,咱们这边新院落都还没开灶,她们说在大院做好一会儿给咱们送过来。”
妊婋点点头,又问起其她人情况如何,得知圣人屠也是才起,叶妉和花怒放都还在屋里趴着呢,她们上岸的这一百号人,只有包括千山远在内的船运府五十余人状况尚好,因她们这几年常在渤海湾中往返鲁东登州和燕北平州,对“上岸晕”早已习惯,虽然这次远航比过去在渤海湾内时间要长,她们昨天刚上岸时也都多少有些脚步发虚,但歇了一夜很快就好了,除她们之外,其余首次远航的众人今日醒来和妊婋一样,仍有不同程度的眩晕感,不少人到这时候也都还没下榻。
妊婋在院中水井边听她说着话洗漱完,二人一同往旁边大屋中走来,进门瞧见花怒放滚在圣人屠怀里说“圣娘娘我迷糊得厉害”,叶妉也横在她腿上捂着眼睛直嚷“起不来”。
圣人屠手里拿着一小盒龙脑膏,给花怒放在太阳穴上轻轻揉了两下,又要往前给叶妉擦时,却因花怒放挡在她怀里够不着,正好这时转头见妊婋和千山远走进屋来,于是她伸手把龙脑膏递给了妊婋,让她给叶妉也揉揉太阳穴。
妊婋接过来,含笑坐到榻边捞起叶妉的胳膊,让她往这边挪了一点,随后一边给她擦龙脑膏一边悠悠叹道:“看晕得这个样儿,想必是吃不下饭了吧?我听说今儿的菜特别丰盛,可惜了啊。”
叶妉一听这话马上睁开了眼睛:“吃得下,吃得下,等我缓缓,实在不行爬着过去。”
这时千山远在屋中桌上给她们点起了一炉苏合香,很快辛香满室,连妊婋和圣人屠也觉得晨起眩晕缓解了不少。
叶妉和花怒放二人感觉好些后,妊婋和圣人屠一边一个扶着她二人下榻,听见院里传来了几位管事娘子的说话声,千山远转身走出去迎接,片刻后院里又传来她的道谢声:“有劳依姊。”
这也是她这两日入乡随俗,学着岛上众人彼此称呼“依姊”或“妹囝”。
等到千山远把那几位依姊送出院门,回身见妊婋她们都走出了屋子,圣人屠陪同叶妉和花怒放去井边洗漱,妊婋和千山远连同船运府几人一起把饭菜抬进了中间厅里,给大家取了碗箸摆桌。
妊婋昨夜下榻的这间大院里住了二十人,院中屋子有大有小,大的几人合住,小的单人独宿,院当中一间敞厅,摆了许多桌凳,供众人吃茶吃饭使用,这里的房屋院落内外格局与她们北方多有不同,住起来倒是颇为热闹。
像这样的大院落,她们的人共占了五个,千山远一早跟岛上依姊们打完野食回来,也到其余几个院落瞧了瞧,见有不少还未起的,所幸并没有情况十分糟糕的,都只是还有些发晕,需要再休息休息。
妊婋摆完碗箸也到她们这边几间屋子里去瞧了瞧,直到叶妉和花怒放洗漱完,跟圣人屠一起来到厅中时,这边才聚了不到十个人,桌上大瓮里保温的饭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不多时妊婋走了回来,摆手说道:“咱们先吃吧,留出些饭菜,一会儿再给未起身的送去。”
自从当初妊婋在苏杭一带东侧外海被大副截到了流求船上,到今天正好过去了半个月,昨晚的接风宴上又是人多口杂,她到此刻才算是终于能跟自家人聚在一处坐下来吃饭说话。
桌上众人自然不免问起妊婋在流求船上的见闻,这些天妊婋打听到的事也确实不少,她歪头想了想,决定从司砺英本人的过往经历开始讲起。
除妊婋之外,其她人都是从昨天才开始跟流求岛众人打交道,而之前被她们请上幽燕号的那名人质不会说官话,路上这些天她们也没能从她那里问出什么跟流求以及司砺英有关的事,直到昨日见到司砺英和她手下众人,她们发现这里的人虽然行事粗犷,但说起话来皆颇有条理,懂官话的人也不在少数,尤其司砺英本人言语之间还有些文采,似乎并不像她们事先以为的穷苦渔女出身。
毕竟洛京官话在闽东和岭南等地一向不大普及,沿海村中民众有条件念书识字的那更是少之又少,而司砺英一口官话却说得极正,话语中又不时引经据典,显然也是念过书的人,因此众人不禁都对司砺英的过往好奇起来。
妊婋被劫持当日听那大副说一口流利官话时,也感到有些意外,上船后跟她们明里暗里打听过才知道,原来司砺英的母亲生于闽南一户乡绅之家,自小在家中跟着中原来的母亲学会认字说官话,后来她与一户官宦人家结亲生下司砺英,没过几年夫家获罪累及女眷,司砺英的母亲趁乱带她逃到了闽东,与途中结识的伙伴们一起在沿海渔村落了脚,更名改姓作为渔女在海边谋生,在司砺英和大副几个发小年幼时,司砺英的母亲总在沙滩上教她们写字作耍,晚间又带她们在海边观星看天象,编上许多故事讲给她们听。
虽然幼年时跟着大人们辗转过许多地方,但她们在闽东沿海还是过了很长一阵安稳和乐的生活,直到许多年后,官府清查人口,司砺英同一众发小们逃往岭南,再后面的事,妊婋她们都已从西南大使府的来信中得知了。
自从几年前与黔滇结盟,燕国在洱州设立了西南大使府,每季都能收到南边来的消息,因为黔南与朝廷的岭南道相接,边界线附近也不时有人相互来往,就像当年妊婋几人从蜀中泸永郡越境去往黔南地界那样,每逢边界处村落赶集的时候,黔南的人也总能听到一些东南边的消息,包括那一年震惊朝野的循州海震,以及南海上新崛起的那支海匪舰队的事迹。
“这样看来南海大小首领都有些学识,难怪她们能跟朝廷保持这样微妙的关系,想来朝廷也没把她们当做寻常贼寇看待。”圣人屠若有所思地说道。
如今司砺英与朝廷之间既对抗又互利的关系,她们也是从西南大使府处得知的,正因为这样的关系看上去薄弱且不稳定,她们才决定来南边做一番试探。
“殿下,请容臣前去试探一番。”
此时闽东与流求的海峡中间,正有两支船队在缓缓靠近,其中西北侧的官船队伍中有一艘颇为气派的新式指挥船,武真公主这日穿着一身水师戎装,站在甲板前面望着海那边船队上方飘扬的“司”字旗。
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目,武真公主抬手往下按了按额前的督帅帽沿,觑着眼睛紧紧盯向前方。
按理说这个季节安排在正午烈日最盛时谈判不太恰当,但是鉴于两边陆地开到海峡中间都需要两个多时辰,清早出发正好是中午到,若洽谈顺利的话,还能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到各自的港口,因此两边这几年已渐渐习惯了在中午谈事。
“派两艘探艇过去,看看司砺英有没有亲自前来。”武真公主冷冷发话道,“若她在,请她来我船上一叙,若她不在,就叫后面炮船列阵准备开战,直接登上淡水,营救我的部下。”
第162章 缥缈危亭
海峡中间起了一阵风。
两边船队各自派出的探艇与走舸在海风中快速靠近,因风大浪急,那几艘小船在海面上剧烈地摇晃起来,两边船上的人在呼啸的风声中喊了半晌话,不多时向后散开,回到船队中报信。
“回殿下,那边说她们的首领就在船上,咱们的蒙冲连带船上人也跟着一起来了,就在她们主舰船后头。”
武真公主眉头紧锁地握了握拳头,这次来闽东的路上,她也在各地沿海派人打探消息,只怕她的人是被另外一伙贼寇劫走的,若往闽东扑了个空,过去这么些天,她不禁开始担心自己的部下是否都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