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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念峰乃一孤峰,四面环水,峭壁千仞,怪石嶙峋,寸草不生。唯有一座吊桥横跨深壑,通行出入,全仗于此。天险孤绝,地势独特,先人借其势于峰上布下禁制,断绝灵力运转,以为避险地。若有灵力行将失控之人,可遣于此地,以求自救。后经历代掌门反复加固,如今结界森严,修士入内,犹如凡人,寸力难施。
  故峰上无战无术、无为无欲,唯余静思,思至极处,方悟无念。是以亦用作思过之所。
  我站在桥头,有生之年第二次注视着那块石碑。初见它时,朱砂之色比现下鲜亮不少,几乎赤红如血,配合断崖绝壁及阴沉云雾下隐了一半的吊桥,令人心生畏惧。
  那时我年纪尚幼,随师父一起行至这吊桥前。眼前景象已令人不安,我轻轻扯了扯师父的衣摆,想问这是什么地方,我们要去往何处。可师父何等人物,只答说去修行,迈步便上了桥。衣摆从指尖滑走,我下意识迈了一步,却最终没勇气跟上。可当我孤零零落在桥头、四顾无人风起无声、只有血色的石碑伫立、而师父的身影已经几乎要隐没入浓雾中,那种恐惧才真正将我攫住,令我哇地一下哭了出来。
  无人回应。
  我兀自哭了一会,终是拉着索链、踉踉跄跄地踏上了桥。吊桥随风摇晃,脚下深谷被浓雾罩住,我一边发抖,一边流泪,几乎是一步一颤地向前挪。行了一段,才发现师父在中间等着我,见我来了,说了句“不错”,又继续向前。
  好不容易过了桥,登上孤峰,师父径自找了个平坦的地方盘膝坐下,闭目打坐,要我也尝试引气入体。这原本不算难。入门时所学第一步便是引气,只要心神宁静,静坐吐纳,多半能感受到那一丝天地灵息。可那日不知怎的,无论我怎么调息凝神,始终连一缕气息都寻不到——这自然是受无念峰上禁制所限。可我那时不知,心下开始慌乱。偷眼望去,师父仍安然端坐,同往常别无二致。这份安然让我越发惊惧。我不敢让他知道我做不到,只能咬牙坚持,愈发心急,愈发用力,愈想专注,反倒愈难凝神,杂念丛生,冷汗淋漓。偏偏这山顶四野空旷,山风呼啸,连一块遮风的石头都没有,汗湿的衣裳贴在身上,被风一卷,冷得我直打颤。
  我又冷又怕,却不敢开口,只能强撑着,直到眼前一阵发黑,天地翻转,栽倒在地。
  接下来便是意识浮浮沉沉、断断续续,恍惚间仿佛看见师父将我抱在怀里、于山间奔行,但下一瞬一切又被黑暗吞没。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再次恍惚地浮出水面。然而全身沉重无比,像被无形锁链紧紧束缚,动不了分毫,唯有耳边传来模糊的声音。
  “邵师妹,这药已经服下去许久,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是师父的声音。言语间他伸手在我手腕上探了一下,一股热流自手腕涌入体内,炽热难当,烫得我浑身难受,几欲挣扎却动弹不得,好在片刻之后又散了去。
  “师兄!莫要再渡灵力过去了,师侄受不住的!”有人急急走过来,拉开了按在我腕上的手。
  是二师叔。她指尖轻搭在我脉搏上,过了片刻说,“只能等。”
  “但——”
  “这话我本不想说的,”二师叔声音压得极低打断师父,“师兄你愿意去那无念修炼、逆水行舟,我不管你,但你何苦带上师侄一起?她才四岁,根基尚且不牢,上去能做得了什么?师兄,欲速则不达啊!修行如此,治病亦是。师侄是惊吓过度、又受了寒风,乃是生病,并非受伤。此时灵力有何益处?更何况她经脉未通、灵识未开,强渡灵力,只怕反噬!”
  室内沉默了一阵,竟听师父叹了一声道,“你说得对,我太心急…”
  “师侄天资卓绝,终成大器,不差这一时三刻。” 二师叔语气放缓,“师兄亦是,你已守了三个日夜,不若先去休息一下,等阿回把药熬好了,我再叫你。”
  正说着,屋外传来一声“晚师姐——”,接着是推门声,“师兄!药来了!”
  “我来!”师父起身道。
  “还是我来吧。”
  我感觉到有人将我轻轻扶起,是二师叔。我靠在她身上,白瓷的瓢羹轻轻撬开我紧闭的唇齿,新鲜的药汁灌入喉中。二师叔动作轻柔,喂完药又小心地将我重新安置好。
  “师兄、师姐,你们歇着吧,我来守。”三师叔道。
  “不必,”师父说,“终该是我来。”
  “可…”
  “也罢,”二师叔接过话来,“就听师兄的吧。我们就在隔壁,若有情况,随时叫我。”
  两人前后离开,门轻轻掩上。屋中重归寂静。我听见木盆里水声微响,似是有人拧帕。接着,额头上一片清凉,药草的气息包围了我,虽然清苦,却令人安心。
  许是药效上来了,我昏昏然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再次醒来时,天色昏暗,室内只有一方微弱的灯光。屋里很静,一股淡淡的药香还未散去。
  我眼皮还是很重,但好在终于能够动作了。我微微侧过头,见师父正坐在床边看着我。他依然如往常一样端坐,但我总觉得有些许说不出道不明的不同。我想叫他,嘴唇微动,但还是发不出声音。
  不过他似乎听见了,点了点头道,“你醒了…醒了就好。”
  我几近无声地“嗯”了一下。
  又沉默了一会,师父才续道,“是为师错了。那日不该带你上无念,更不该催你引气。”
  他声音放得低沉,也很缓慢,“是我太心急…日后不会再如此了。”
  我从未见过师父向弟子道歉,一时间根本不知如何应对。幸好二师叔恰巧推门而入,见我醒了也是长舒了一口气。她重为我诊了脉,道,“已无大碍,不过还需要调养几日。待我换个方子…”
  说罢便提起笔写了起来。
  三师叔听见声响蹬蹬蹬跑了进来,见了我咧嘴一笑,“师侄!你终于醒啦!”
  接着又从二师叔手里接过药方,蹬蹬蹬跑走了,只留下一句“我去给你煎药”在屋内回荡。
  待三师叔再把药煎好,看我服下,二师叔又为我把过脉,师父轻轻帮我整理好被子,三人才一同起身离开。
  室内安静,我正迷迷糊糊又要睡去,忽然有人轻手轻脚推门进来,两步溜到床边,竟然直接爬了上来。
  我睁眼一看,是师妹。
  “小鬼!你可醒了!”师妹语气激动,将我并着被子一起搂在怀里,“感觉好些了么?”
  我点了点头,顺势整个人靠进师妹怀里,听她轻声细语地唠叨着,“你知不知道你昏睡了多久,阿荃她们都问你呢,听说你一直没醒,阿荃还哭了鼻子…”
  可灯光下湿润闪烁的,分明是师妹的眼睛。师妹见我盯着她看,忙不迭地转过头,又问我,“药苦不苦?我最讨厌喝药了,以前阿娘天天喝药,身上全是苦味…”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颗糖来。
  其实我并不觉得药有多苦。但不知为何我望着师妹就点了点头,“苦的。”
  她得意地笑了,剥了糖纸喂我,“就知道是这样!现在就不苦啦。”
  接着压了声音说,“师父不许我来打扰你,我偷偷溜过来的…如今见你没事就好。那、你好好歇息着,我走啦,明天再来看你!”
  她抚了抚我的额发,然后同进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又溜了出去。
  我含着糖,用舌将它顶在上颚,感受丝丝甜味慢慢渗出。
  而如今再次面对赤红刻字的石碑,我下意识地用舌顶住上颚,似乎还能品到那一丝丝的甜。
  可惜这点甜偏偏来得如此不合时宜。
  进出无念峰须凭令牌,若换作他人,根本无从犹豫。但我偏巧有一块,正是四岁那年留下来的。是以我去与不去,只取决于我一人。
  我在桥头站了两刻,那枚令牌在我手中却捂不热,凉意透骨。我从未想过时隔多年,此情此景仍仿若当年——断崖绝壁、阴沉云雾、吊桥摇摆、而我无所适从。
  我那时不知道前方有什么,此时仍不知道。但我那时尚且往前走了,此时又岂能原地止步?
  越过吊桥,登上山顶,师妹正坐在一处角落,双臂抱膝,头埋在手肘间。直到听见脚步声,她才抬起头来,怔怔地看向我,半晌才哑声道,“是你么…你、你怎么来了…”
  师妹一双泪眼朦胧,面上旧的泪痕已被山风吹干,新的却又滚滚落下来。
  我着实怕了山顶的风,便将她拉起来,沿着山壁寻得一处山凹。那山凹不大,却正好容得下两人。她由我拉着,似是恍恍惚惚。一路沉默,直到我们二人在山凹站定,才又幽幽地问,“是你么。”
  “是我。”
  “你——”
  “你有没有受伤?”
  “你来做什么。”
  “你先回答我。”
  “…我没事。你来做什么。”
  “我…来谢你。那只出云,非常漂亮。”
  “漂亮…漂亮、有什么用。”
  “是否有用,是一回事;该当谢你,是另一回事。”
  “定要分得如此清楚吗?”
  “…若更早些,便更好些。”
  “呵…有时候真是会忘了,你修的是无情道。”
  师妹牵起嘴角,仿佛笑了一下,可眼泪却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
  “你修无情道,但你可知、我修的是什么道吗?”
  “当然,师妹修的,乃是斩妖除魔、惩恶扬善的大道。”
  哪知师妹听了真的笑出来,笑得我万分不解、莫名其妙。笑声未歇,她忽地伸手将我推向石壁。动作虽突然,力道却克制,甚至在我撞上石壁前还反手拉了我一把,像是怕我真撞痛了。可等我背脊贴上那片粗砺的岩面,她整个人已逼近上来,没有留给我一寸退路。
  “我幼时入山,只想学点医理丹方,好让阿娘能好起来;”师妹靠得极近,几乎是在我耳边幽幽地说,“阿娘走后,我跟着师父,想学得她那般风姿潇洒、独当一面;十六岁第一次接了任务下山,我想的确实是除恶扬善、泽被苍生;可是后来…不知从哪一刻起——”
  师妹顿了一下,我心脏却狂跳不止。她的面孔在我眼前一点点放大,耳边传来近乎呢喃的一句,“…我只想留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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