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殿下,太子殿下已等候多时了。”
秦维勉一听怒极反笑,心想他大哥白天动手晚上动嘴,还真是一刻也耐不住。
也好,倒省了多少试探和猜测。
他今日出游淋了雨,弄了一身腌臜,他那大哥这是有意看他的笑话呢。秦维勉也不争辩,掉头就朝皇宫去了。
到了琉秀宫时,只见太子秦维勋正躺在摇椅里,双腿交叠,一手作枕,另一手就去拨弄边上的花草。
秦维勉行过礼便立在一旁,见太子没有起身的意思,更加确信他是什么意图。
“在晓,你多日不来,我只好着人叫你去了。”
太子说着,这时才瞥了他一眼。
“二弟这是去哪玩了,弄得一身泥水?你也不小了,怎么还不留意些体面?”
秦维勉知道被他看了笑话,因此赌气不肯答言,太子懒洋洋地从躺椅上起来,侍女连忙去扶,太子一挥手屏退了侍人。
太子对他,总是有这许多训导。
秦维勉幼时体弱,天子找了多少人教他武艺,总也没有进步。因为怕那些人碍着君臣之礼不敢督迫,天子便将秦维勉交给了太子,他的武功和蒙学,多半是太子所教。
都说长兄如父,秦维勉自己也常同人说,太子与他是情同父兄,谊兼师友。
如今这话是明知故问了。
刚刚太子看都不看他,如今竟是直走到了他身边。太子年长他十岁,多年来斡旋于朝堂之中,自有一股威严气度。太子一手背后,一手将念珠滑到腕上,而后伸向秦维勉。
秦维勉的头发早淋了个湿透,又慢慢阴干了,一条条一缕缕地贴在额角。太子要替他拂去,他连忙后退半步,拱手一揖:
“连日繁忙,咳咳咳——未得来问大哥的安。”
太子秦维勋那雍容的气度一时出现了裂痕,悻悻地收了手,自去一旁坐了。
“在晓,那柳儿失手打了东西,我罚他跪了两天,他竟受不住,淋了场雨就死了。我已叫人抬他出去了,今后你来我宫里也不必令人通传,你我还像从前一般。赶明我令人给你送些咳嗽药去,啊。”
太子说这话时便用茶碗盖去撇浮沫,语毕悠悠然品了口茶。话说得是婉转有情,眼睛却是看也未曾看人一眼。
秦维勉听了只觉得寒心。
想想白天的刺客,太子是恩威并施。只是他大哥竟然以为杀了那戏子便是对他的“恩”,也未免太不把他看在眼里了。
或许在他大哥眼中,这叫作“台阶”,他若不下便是不识好歹了。
上元节时,杨缉杨司农献了几出戏给杨妃,太子跟他也陪着看了。当时也未曾有什么异样,只是过几日秦维勉再到琉秀宫来时,却见太子靠在软榻之上,边上一名少年正跪着为他捶腿。
那少年要起身行礼,太子将其按住,一只手闲闲拨弄着少年的耳垂。
“这是我同杨司农要来的戏子,那天唱崔生的,花名唤作‘四月柳’,你可还记得?”
当时台上灯火错杂,戏子又满脸油彩,秦维勉并未注意。此刻打眼一瞧,竟见那四月柳长得与自己有几分相像,就连身上穿的,都是他最爱的天青。
秦维勉一时恍惚,看向太子,只见太子洋洋自得,长眉一挑,显然是故意的。
从此秦维勉便未再到过东宫,直到今日太子传唤。
他那大哥这样作践他,如今竟以为三言两语便能消解?从前二人朝夕相处之时,也着过急、红过脸,可每次几天便好了。如今桩桩件件慢慢沉积下来,这心结便不是轻轻几下能够击碎的了。
秦维勉冷淡答道:“大哥又何必白白害了这条人命呢。”
太子轻哼了一声。
“你知道我的,我向来不信什么神鬼报应一类。那《神灭论》一篇,还是我教你读的,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
“我想你这书是读得太好了,连‘权变’二字也忘了。父皇他笃信西神,你干嘛老唱反调呢?惹得他老人家不高兴。你这脾性也该改改,要知敬奉亲长,‘顺’字当先呢。”
原来还是为着这个。
由于天子年事渐高,龙体欠安。吃了多少汤药、访了多少名医,到处祈禳、做醮也不见好。这几年听信了那西胡人的话,竟笃信起西神来,还在京城附近大兴土木,为那西神建了一座䃾泉寺。
太子明明不信鬼神,可次次在旁奉承,逢君之恶。为着这事,秦维勉头一次跟太子当朝争吵,弄得秦维勋满脸不可置信。
合朝上下谁不知道他是太子的人,从前他大哥就是有些不当之处,秦维勉只当他是自幼丧母,加之久处高位,因此性格乖僻。直到䃾泉寺一事他二人才真正闹到面上来。
说来说去,太子要的还是他对此事的态度。
“大哥,我知道你这些年的不易,然而那妖神祸国,你——”
他辩驳的话还未说到一半,太子眸光一沉,嘴角一压,气氛瞬间凝滞起来。
“你别不识好歹!回去好好想想吧。”
秦维勉从小在太子身边,从前也曾玩笑不拘。可太子真板起脸来,连他也会感到威压。想了又想,只觉得再说无益,秦维勉只当省了一番口舌,告辞离去。
刚出了门,却见太监宫女们奉着晚饭来了。那鲜美的气味是食盒也挡不住的,秦维勉顺着晚风一闻,是鸡汤里炖着火腿的味道。
不肖说,里面一定还有爽脆的春笋。这是秦维勉最爱的一道菜,每年春天都要吃个几次才过瘾。可如今时令尚早,这定是今年的头茬春笋。
看他往外走,那领头的太监面露疑惑,看看手中食盒,又问他道:
“二殿下……这就回去了?”
秦维勉顿了步子,略略回头,见秦维勋正背手站在窗边,窗上映着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
他回也不是,走也不是。
难道是他错怪大哥了?瞧这情势,哪里像是要杀他的。
秦维勉不免心软,可想起䃾泉寺的事,他又硬下心肠走了。
贺翊也是今天才知道,仙人虽然不会死,但被贯穿心脏还是极痛的。
被刺后他被九节狼搬到天上,到了兰筏溪一看,古雨正坐在万象镜前。
“雨是你下的?”
“嗨呀,我本来想截住他,给你行点方便,没想到你真是个呆子。”
“他是凡人之躯,又在病中,怎能如此折腾!”
贺翊一边同古雨说话,一边从柜中翻出一刻丹药来吞下,将衣袍一换就掉头又回了人间,听着秦维勉跟谢质这一路所说,看了秦维勉跟太子的交谈,不禁更是疑惑起来。
云舸这到底是什么命格?当皇子跟太子结仇,上来就是自古的难题。还好他下凡早,要不没有几天岂不是又要被人害死了。
第5章 双杀神仙
秦维勉在宫中仍有住处,可今日心中烦乱,仍是出宫回府去了。沐浴更衣之后刚把药用了,秦维勉就屏退从人准备就寝,可这心思是一刻也停不下来。
太子刚才的话他听得明白,他大哥一定是想借西神的事情磋磨他,逼他投降求饶,可太子究竟要如何行事,秦维勉一时想不出来。
一把刀悬在头顶,这滋味极不好受。但秦维勉深知,他只要稍显退让,便会落入太子彀中。
他如今就像那从老株上移植走的新苗,要么把根扎下去,要么死。
而太子想给他的去处,让秦维勉深觉还不如死。
夜已深了,房中落针可闻,秦维勉累了一天,不觉倚靠在榻上睡着了。
贺翊在黑暗之中现身,坐在榻边。
云舸最后一次在他身旁安睡,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他暂时击退山戎,难得有一夜好睡,云舸也是这样合衣而卧,依偎在他身旁,卸下了所有警惕和防备。
那时他们都将每次相见当作最后一次看待,因此每一次他都铭心刻骨。贺翊记得那时他低头打量,看到云舸颈侧一条凸起的血管,蜿蜒进衣领当中。
想到这里,贺翊便往秦维勉颈侧看去,见那血管走势纹路同从前毫无二致,只是秦维勉年轻,还不曾那样凸出。
即使在梦中,秦维勉也偶有几声咳嗽。
贺翊难免要怨恨起命数来。云舸从前是位杏林高手,悬壶济世,这一世自己却要遭受病痛,何其不公!
白日里他救主之功没有立成,本想通过一些神仙手段得秦维勉青眼,不想倒触了这位的逆鳞。
如今秦维勉正遭太子忌惮,他那些言语秦维勉是要避嫌的。想到这里贺翊只怪自己莽撞,可看着这张与故人别无二致的脸,他心中还是一阵酸涩。
“二殿下好狠的心。”
秦维勉方浅浅睡着,听到这么一声,惊得险些跳起来。
附近几无光亮,一只手按住了他的右肩。
“别出声。”
这声音他白日才听过,岂会识不出。可识出了却更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