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在他的肩头,算不得用力,但秦维勉知道他的意思,不敢叫人,只是勉力定住心神,凝目去看。
那人换了一身夜行衣,此刻坐在榻上,俯身打量他,黑暗里只有一双眼眸带着亮光。
“诶,你躺好就是。”
这声音竟叫秦维勉听出一种莫名的温柔来。
秦维勉自然先去看他的胸膛,可惜什么也没看出来。此人离他极近,秦维勉简直觉得自己的心跳之声都被听去了。
“道长日间出言莽撞,似有不臣之心,怨不得我伤你。”
贺翊并不理会他的试探,反而问道:
“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秦维勉奇怪,此人不先辩白不臣之事,怎么先问这个?
“我何时见过道长?”
贺翊闻言放开他,起身移了两步,到了十五连盏灯旁。那灯台乃是吉金所制,雕作仙树之状,上面九只青鸟纤毫毕现。
秦维勉见他在灯台旁转过头来,俊逸面孔被层层烛光照亮,双眸之中竟闪动着晶亮的期许。
原本他就觉得此人眼熟,不想被那暖黄烛火一照,更是令他感到无比熟悉,好像回到了阔别了多年的地方一样。
秦维勉心中霎时大乱,声音都走了调,强自答道:
“道长怕是认错人了吧。”
那道人的眼中情意深沉,让秦维勉不敢对视,却又莫名觉得他看的不是自己。可这室中只有他二人,贺云津又能是在看谁呢?
听了他的话,贺翊眼中的期许化作了失望,而后略一转身,又将自己隐没在了黑暗中。
“你果然不记得我了……”
趁此机会,秦维勉站了起来。他的佩剑挂在墙上,他便着意往那边移步。
贺翊再次面对他时,眸中已成一片坚定。
“在下却认定了二殿下。今后此身此命皆为殿下所有,听候差遣便是。”
一席话说得秦维勉愣住了。
他原以为这道人半夜深入禁内,挟制于他,是为了行刺,怎么忽然说出效命的话来了?
就是要说这话,也该伏跪于地,哪有这么直挺挺地立在那紧盯着他说的?
秦维勉稳住心神,咳了几声,试探道:
“我有何可以差遣于你?”
“我能入得此处,便能入得东宫。”
白天这贺云津话里话外说他是真龙,秦维勉就怀疑他是太子派来试探的,现在更是深信不疑了。
“道长这是从何说起,我在那东宫之中并无要紧事务。”
秦维勉边说边往墙边退。他不惯用武,久未练习,更是从没有亲手杀过人。他原本就紧张不已,现在更是手都要抖了起来。
“朝堂斗争,更甚于江湖风云。你是孝悌仁义之人,可不要一时心慈,害了自己。”
“道长有话何不明言?”
贺云津此时背对他,是个出手的好时机。
“太子已经亮剑,难道你还抱有幻想?”
秦维勉心头一滞。今日的行刺,这道人果然知情。
“你到底是什么人?”
只见贺云津顿住步子,默了片刻。
趁此机会,秦维勉又往佩剑方向移了几步。
那问题仿佛将贺云津难住了,竟然半天未曾答话,良久才道:
“我知道二殿下现在信不过在下。我定会向你证明我的用心。”
这是答非所问了。然而秦维勉已走到墙边,离那把剑正是半臂距离,伸手可及。他定住心神,正要动手,不料贺云津忽然转了过来。
对方显然看到了他身后的剑。
那贺云津目光一凝,满脸不敢相信。秦维勉以为自己的意图被识破,立时夺剑发作,不料贺云津迅速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样的速度和力道,秦维勉很难相信这是一个白天刚刚被贯穿胸膛的人。他挣了挣,然而那只手竟像铜铁一样箍着他的手腕。
贺云津并不恼,反而笑了,笑得诚挚坦荡,纵然有些轻嘲,也像是老友间无害的玩笑。
秦维勉被他看得心如擂鼓。
“你这是何必,我岂会伤你?”
贺云津放开他,伸手取过了那柄剑,看清剑格处的两个字后便又笑了。
那一笑中竟含着留恋和不舍。
“这柄剑你是从何收来?”
贺云津边说边拔剑出鞘,寒光一闪,映在他眼中。那剑上布满了青黑的纹路,蜿蜒如水。
秦维勉将紧张的手背到了身后。就凭贺云津当面拔剑,立时就能定他个行刺之罪,可此人竟泰然自若,仿佛只是随意看看一般。
“此剑名曰‘若谷’,乃谢大将军缴获,原是白巾贼匪首贺翊所用。此剑被献给父皇,后又由父皇赏赐给我。”
“此剑乃由乌兹钢打造,锋利坚韧,”贺翊恋恋道,“如此好剑,二殿下要小心保管。”
贺翊将剑归鞘,单手递出。
秦维勉怔了片刻。
若说贺云津心怀不轨,为何将利器还他?若说那人真是前来自荐,又为何如此无礼?
心中犹疑,秦维勉试探着接了过来。
这剑近三十年余年都在禁内,此人如何识得?看样貌这道人不过比他年齿略大罢了,总不能在贺翊手上见过。当年那贺翊九族尽皆被诛,此人自不可能是贺翊后人。
秦维勉又咳了两声,放缓语气,含笑道:
“看你的年纪,似乎不该识得这柄剑。”
“若说我是神仙呢?”
秦维勉道:“我向来不信神鬼之说,道长若说是自己见多识广,我倒信些。”
贺翊听完笑出了声。
“不想你还是不信,罢了罢了……”
秦维勉更觉奇怪,这贺云津面对他时,怎么如此自在?他贵为皇子,即使亲近如谢质,在他面前也自有一番恭谨小心,敢这样无拘无束同他调笑的也只有太子罢了,可太子的神色中又常带着大哥的居高临下之气。
顾不得再深思这些,秦维勉早已紧张得后背冒汗,此刻又凉飕飕的。
“然而道长却有洞明烛照的本事,能夜闯王府,想来功夫也不错,我这里倒是正缺人用。”
“我定为殿下赴汤蹈火!”
秦维勉一看,贺云津听了他的话竟然喜上眉梢,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贺云津的手坚实有力,热得像一团火。那眼神也极为明亮湿润,不像一个方外之人该有的炽热。
秦维勉愈发确定贺云津不是什么神仙。就算真有神仙,也应该是清灵虚淡、不问尘俗的,哪里会像贺云津一样,眉眼之间尽是未斩尽的情愫,这样的眼神就算在人间,怕都太温柔缱绻了些。
尽管不信,秦维勉仍旧被这情愫弄得心慌,他从未见过这样烈烈如焰的情绪,仿佛急于将一切都交付与他。
他借着咳嗽,抽回手掩面。定了定神思,秦维勉笑道:
“我观道长也有些面熟,竟有些一见如故之感呢。”
“真的?!”
秦维勉往旁边移了一步,不动声色地避开贺云津的注视。
“说来也怪,想是与故人有些相似吧,”秦维勉又笑,“但像道长这样端正俊逸的人,我倒不记得曾经见过。”
一番话哄得贺翊又是高兴又是不好意思,垂眸笑了起来。秦维勉见他这番模样,竟有些不忍。
“道长今日受了伤,不如先吃些东西,我找医官给你包扎。”
贺翊谢过了,秦维勉就拍手叫人,很快下人推开门,秦维勉道:
“天雪来,你带道长——咳咳咳——带道长去花厅用膳吧,”他又转向贺翊,“道长先请,容我更衣。”
贺翊答应了,抬腿往外走,到了路天雪身边,多看了两眼这位白天给了他一剑的侍卫。
路天雪做出“请”的手势。
贺翊并未多想,抬腿便走。不料刚迈出两步,身后寒光一闪,路天雪又贯穿了他的胸膛。
他这才恍惚想起,刚刚秦维勉咳嗽之时,仿佛往若谷剑上指了一指。不过当时他听那咳嗽之声心头揪紧,只顾难受,并未意识到这是给侍卫的指令。
第6章 别太恋爱脑了吧
见这道士无声倒地,秦维勉长长呼出一口气,脱力般坐进椅中。他命人带了令牌,将尸首搬出去处理掉,不想没一会儿下人们便回来了。
“启禀、启禀二殿下,小的们将道长尸首搬出去,不料、不料他竟不见了!”
秦维勉惊道:“怎么不见了?”
“就、就一只九节狼出来给他搬走了!”
旁边人更正:“不对!不是九节狼!小的看着他分明是化作一阵金光,上天去了!”
听到这里,秦维勉基本断定,或是那道长还没死透,下人们见刺客丢了,因此说出这些话来搪塞他。
那两人还在争辩是先有九节狼还是先有金光,秦维勉累了一天本就十分疲惫,此时懒得理会,冷着脸挥手让他们下去了。
看看漏刻,他正想再睡两个时辰,不料刚刚脱衣躺下,又有人来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