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贺云津。
第8章 三杀!
秦维勉仰视着贺云津,那人见他望来,原本威严庄重的脸上忽然化开一抹温笑,与他对视犹如故人重逢的温易,将眉一挑,又似邀功请赏般的亲昵。
愣怔片刻,秦维勉握紧佩剑,心如擂鼓,却仍强作镇定地向前走去。那贺云津自钟亭飞身而下,也在走向他。
残火未熄,炙烤着他的周身,却仍不似贺云津的目光令他面颊滚烫。
秦维勉知道,那一夜他虚与委蛇趁贺云津不备刺伤了这道人,如今想要故技重施是不可能了。
他一步一步走得坚定,几个胆子大的偷偷从地上抬起头来看,都以为二殿下被神灵召唤,或是被邪祟蛊惑。
此时此景,众人皆吞声不敢言,竟任由秦维勉走到了贺翊面前。
众人紧张至极,不知竟会如何。大家都知道二皇子文弱胆小,虽然生得身材颀长,但不够孔武强壮,尤其跟贺翊相比更显得单薄。上仙若是怪罪二皇子,秦维勉必死无疑。
谢质更是早就吓坏了。他自然也认出了贺云津,这个他跟秦维勉前几日“杀死”的道人。他万分担心秦维勉的安危,却不知为何连话也说不出一句,眼睁睁地看着秦维勉上前。
就在二人只剩两臂距离时,贺翊伸出了手,笑着欲将人拉到身边,那举止任谁见了都会以为这是故人重逢。
正是四目相对之时,不料忽地寒光一闪,若谷剑直直刺进了贺翊胸膛。
“来人!与我将这装神弄鬼的妖人拿下!”
贺云津低头一看,前世的佩剑握在前世爱人手中,将他贯穿。
“正航……?”
也不是第一次、第二次死了,不过是回天上养伤罢了。
合眸之前,他见秦维勉手持长剑,虽有紧张苍白之色却不减坚毅,确然是与上辈子不甚相同了。
贺翊再次回到兰筏溪,司缘都还没走。
她见云津仙友捂着胸膛回来,还当他旧伤复发。还是古雨眼尖,看到贺翊的衣衫又透着血色。
“不是吧!你又死了?!”
贺翊不语,只去找丹药。古雨就知道他不说,拉着司缘去万象镜看。
“你还是先歇息两天吧,”司缘看完后说道,“他分明已经将你当作了妖人,再去几次也是一死。”
“这不能怪他。火烧了淫寺,放走了人牲,他不杀了我,如何交差?”
古雨笑道:“姐姐你就别劝了,我看像咱们云津贤弟这样痴情的人可是少见呢,我倒真想看看。”
司缘忍不住弹了他一个脑瓜崩。
“都像他一样,我的职事还怎么干了。”
贺翊胸口实在疼得紧,便坐下先歇息。那九节狼去人间接了他上来便围着他转个不停,贺翊知道小九跟他心灵相通,此时必定也在难受,便将小九放在自己腿上,安慰地摩挲。
古雨道:“你先别急着走。你不是要打听那云一为何没有成仙吗,我方才已经去请宴冰了,我们一起问问他。”
“此人是谁?”
“他西圣驾下的人。登仙等事由西圣那边的司籍主理,但这司籍最是一个神秘之人,在天界极少与人来往,想跟他打听是不可能了,只能旁敲侧击地问问别人。”
不一会儿宴冰就来了,古雨介绍他与贺翊见过,贺翊发现此人确实是个好说话的,但似乎也没什么心机。
“这我着实不知,两位既然问起,容我多加留意吧。”
贺翊谢过了他,古雨提议四人在兰筏溪共饮几杯。贺翊答应着,却趁他们三人喝得高兴时,先去万象镜前看了。
那夜秦维勉令人将他捆绑起来,众人还没动手,小九到人间接他,又给当场众人表演了一回尸体横空消失。
可惜那时秦维勉正在远处给将领们布置任务,没有亲眼所见,因此仍是将信将疑。
回去之后,太子秦维勋并未服输。朝野之中流言纷纷,太子的拥趸都说国之大祭原应储君主持,此次乃是由于主祭之人不合宜,因此上神没有领受。
不过大多数士人还是有些良知,特别是听说那一夜从天而降的神祗所说的话,心中都十分不安,认为朝廷偏信西神,触怒了真仙。
贺翊看到这里便放心了许多。太子的小手段不足为虑,秦维勉在他的帮助之下,想要除掉太子自登大宝并非难事。
于是贺翊便回去跟宴冰、司缘、古雨一起饮酒。
那宴冰喝了几杯就十分热情,古雨道:
“我看云津贤弟等得着急呢,你有无朋友在家,可否先飞信与他,看看这位二皇子的命数究竟如何。”
那宴冰连连答应。贺翊逐渐发现,原来这天上也跟人间一样,几杯酒水下肚事情就好办些。
不一时就收到了回信。
宴冰让他三人安静,凝神片刻。而后摆摆手,笑道:
“嗐,你们也知道,这登仙之事是最为机密的,轻易打听不着。”
贺翊听了便有些失落,司缘一席之间都不大说话,却紧盯着贺翊的一颦一笑。
古雨道:“那也——”
宴冰忽然立起手,令他先别说话。
待听完空中来信,宴冰才把举到一半的酒杯送到唇边,缓缓品了两口。见他如此悠然,贺翊知道又没有重要消息,不觉轻叹出声。
宴冰放下玉杯,慢慢说道:
“别的虽没打听来,倒是知道那位二皇子命数将近啦。”
贺翊腾地站起:“你说什么?!”
宴冰不解:“这辈子追不着,下辈子、下下辈子再追呗!”
“是啊,”古雨也道,“反正也没有比皇子更难接近的,你就等他轮回转世再说吧,到时也忘了你曾是个妖道了。”
司缘神色一凛。她知道,像云津这样刚刚登仙的人,恐怕还做不到生死淡然。
果然,贺翊冲进屋中到万象镜前看了一眼,而后便又吞了一颗丹药,掉头下世了。
秦维勉府中,跪了一重又一重的人。
太子秦维勋正冲着院中歇斯底里地发狠:
“再没有办法,太医署都得千刀万剐!还有你们!你们这些婢子奴仆,都给我陪葬!!”
跪着的人瑟瑟发抖,他们知道,这位太子爷是说得出办得到的。
太医署为首的一位战战兢兢埋首说道:
“方才谢希文谢郎回去找千年灵芝,若能找到,或许、或许可——”
“或许?!”
此时太子双目猩红,说要疯了也有人相信。那老太医将头埋得更低,不敢再言。
而这位太子从前也曾疯过,被他刖了、黥了的人不知凡几,凡是触怒他的人哪里会有好下场。
里面躺着那位倒是向来好脾性,偏偏身子弱,又缺人照料,不想䃾泉寺一夜水火交替,加之受了惊,竟就这样不中用了。
太子放了狠话,又回屋去看。
贺翊施了一个隐身咒,直落到秦维勉榻边。那人是连咳也不咳了,闭目合眸躺在那里,只剩一片苍白的沉寂。
他在司命的灵湖中见过云舸的三次死亡,全都那样凄惨酷烈,如今这样平静,却又是另一种残忍。
还是这样的年纪,好不容易此生长于皇家,本该潇洒灿烂地度过这一生,将从前的遗憾一一弥补,却偏偏要他此时夭折。
想起这几日的观察,贺翊看得出,这一世的云舸分明是个心怀远志的人,即使受着太子的磋磨、忍着持续的病痛,却依然站得笔挺,双目炯炯。
这样出类拔萃的人,为何又要夭亡?!
贺翊从前也跟云舸学了些医术,此时伸手去摸秦维勉的脉搏,一摸便知此人过不了今夜。
别无他法,贺翊执过秦维勉的手,给他输了一股清气。
这清气虽能替他暂时续命,但这毕竟不属于凡间,滋养凡人的同时也是一种烧灼。如果不能找到别的办法,秦维勉的生死也不过是几个时辰的事了。
他刚要将手撤走,秦维勉忽然很轻很轻地回握了他,眉头也微微蹙起,仿佛不让他走。
贺翊的眼睛一下子就酸得如同承载不了一颗露珠的叶子。
从前云舸偶有疾患,也总是这样拉着他不许他离开半步。云舸虽然不说,但贺翊知道,这个全家被斩、流落江湖的人其实很依赖他。每当病时,平日里那如冬日暖阳般的煦煦温意才会暂收,露出难得一见的脆弱来。
此后三世,竟再没一个可以让这人信任依赖的人陪在身边了。
贺翊回头看,这一屋子的人,有太子和秦维勉的两位弟弟,还有许多他并不认得,但皆是各怀鬼胎,眉目奸猾。
贺翊心坚如铁。云舸所受轮回之苦,定要止于此世。
“我去去就回,你放心。”
隐身之时,凡人是听不见他的声音的。秦维勉握得并不紧,贺翊却费了许多力气才将手抽出。
他回身上天,身后太子秦维勋又冲出去发起疯来。贺翊冷冷地想,前几日还百般算计折磨,现今又无能狂怒,这一副兄弟情深的样子怕是只能感动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