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想秦维勉脸上并无惊喜之状,不仅不喜,反而阴沉得可怕。相处了那么多年,贺云津难道不知这脸色的含义。他忙问道:
“是谁惹了秦公子,生这么大气?”
秦维勉话也不答,径自朝前走了。
贺云津还以为秦维勉没有听到,连忙跟上前去。
他今日穿了新衣,毕竟天气热了,他又行将为官,虽然他自己不在意,但可不想丢了秦维勉的面子。前几日刘积深刘将军送了他不少金银绸锻,贺云津照着从前云舸喜欢的颜色图样置办了几件衣裳,又弄了荷包香囊系在腰间。
此时他存心要将这身行头给秦维勉看,便跳到人家面前,又行礼唤了一声“秦公子”。
秦维勉被他挡住去路,只好勒马停下来,仔细一看,自然也看出了他今日穿着的不同,从上到下精细严整,分明写着“夸耀”二字。
“贺道长今日才是还俗了。”
贺云津还不知他意,满以为秦维勉只是怪他多日没有音信,因此笑答道:“从前出世,如今入世,出入之间,此心如一。多日不见,公子一切都好?”
“前几日希文还提醒我,说该为道长寻一门亲事,不料竟是他多虑了。”
秦维勉方才撞见贺云津和司缘交谈,便觉十分碍眼。哪有街角巷弄之处,孤男寡女如此对谈的?
秦维勉看那女子时,只觉她生得秀雅无瑕,更难得有股淡然出世的孤标之气,倒与贺云津十分相配呢。
那女子气定神闲,向来沉稳高深的贺云津却闹红了脸,分明心中有鬼。
秦维勉嗤道:
“都说‘女为悦已者容’,男子又何尝不是呢?”
贺云津听他方才那句调侃便已愣了神,不知他何意,又听这一问便立刻懂了,更是惊慌起来。
他立即辩解道:“不过是过路之人打听路径,二……秦公子可千万别误会。”
问路有什么好脸红的。再说放着路旁那么多店家、小贩不问,怎么偏问一个行路之人。
秦维勉都懒怠驳他。
贺云津见他面色不佳,又说道:
“‘为悦已者容’一语倒是不假,只是秦公子难道真不知我心之所向?”
贺云津立在地上,仰头看他,语声恳切。秦维勉一想,就为了这么一次交谈便断定他与人有私,确实不妥。
再说那也不是他该管的事。如谢质所说,贺云津如能成家立业,是好事。
“道长若能成就佳缘,我倒要恭喜呢。”
秦维勉坐在马上,并不低头去看贺云津,说完便一振缰绳,往前去了。
闹市之中,秦维勉怕冲撞了人,因此只是按辔徐行,但贺云津并没有跟上来。
秦维勉径自往前走,倒是路天雪回头看了两眼。
“别管他!”
秦维勉心中烦闷,路天雪闻言果然不再回头,安静地跟在他身侧,永远落后半步。
不一会儿,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贺云津赁了匹马从身后追了上来。
“秦公子!秦公子往何处去?”
见贺云津跟在自己身旁,秦维勉边走边说道:
“还未恭喜道长,有了刘氏做靠山,前途是无忧了。”
话是好话,但是语气面容可不对劲。贺云津小心应道:
“什么靠山,不过是求个进身之阶罢了。”
“刘将军家的小姐丢了这么多年都未找到,如今竟被道长寻来。他家世代为将,必不会亏待了道长。”
贺云津知道秦维勉憋着火,但不知自己做错什么惹怒了他。从前云舸向来是有话直说的,如今成了天潢贵胄,那派头自然是不一样了。
贺云津无奈道:
“秦公子有何不满,可否对在下明言?”
“我岂敢有什么不满。刘将军是开国勋略之后,又是当朝名将,如今他荐了你到我这里,我必不会亏待了道长的。”
贺云津听他这样说,只觉异常堵心,一时声调也高了起来:
“公子此话何意?我何曾一丝一毫违逆过公子的意思?若是刘将军令殿下为难,不便授我官职,那我不要便罢!”
“道长话是如此,又为何巴巴地跑到京外去营救刘家小姐?那女子丢失多年,刘将军都未找到,如今偏偏让道长救了,想来并非偶然吧!”
“我原不想走他人的门路,可二殿下为难,不愿与我官职,我岂敢强求?行伍之事,我丝毫不惧。可是下等之人,何时才能得见燕王?殿下既不高兴,不必授我官职,待我杀敌立功就是!”
贺云津说完就后悔了。
从前他贺翊虽为一山之主,但脾性却好,尤其对于云舸,极少同他着急。他也深知云舸的性子,只要他先服软,对方总是能先消了大半火气。
至于之前是为了什么事生的气,等心平气和了自然可以缓缓开释。
“你好不识趣!今后我自会给你机会立功升赏,难道真要你于行伍之间苦熬吗!在我麾下,还怕没你出头的日子?!”
这确是贺云津没有想的。
秦维勉话中带着似是而非的讥讽:
“道长救我免于万年遗臭,我就不知报答道长吗?”
贺云津忙拱手道:
“秦公子礼贤下士之心我自然知晓,只是些微小事在下不敢居功,更不敢令秦公子为难。今番徒让秦公子挂念,实实有过。”
秦维勉心中存着气,不愿搭理他,贺云津跟得紧紧的,似乎要用目光抓住他。
“在下志不在功名,只想有个地方能为殿下效命,不想一时触怒公子,公子勿怪。”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地势使之然啊。贺云津心想,上辈子云舸追他不易,就当自己欠他的吧。
再说他不认错还能怎样,难不成等着堂堂燕王向他认错吗。
这人转变得倒快。秦维勉看了贺云津一眼,无奈道:
“如此是我错怪道长了。”
贺云津藏住喜色,忙道:
“岂敢岂敢,在下一身荣辱此后皆在公子身上。”
秦维勉睨了他一眼,径直向前走着,贺云津在旁细看,只觉这块冰消融了大半,却还剩内芯一块仍旧坚硬,不知秦维勉心中的肯綮何在。
便是秦维勉也不知为何。
“公子此行何往?”
“我听闻江上晚照甚是壮丽,因此出城一观,道长如若无事,可与我同去。”
贺云津自然答应。
秦维勉即便在宫中时,也常微服出来。章贵妃不管他,太子被拘束得严,也乐得从他口中听些宫外的新闻。
贺云津见他举止,便知他常出宫来,不然何以知晓民生疾苦呢。行了不远出了城门,三人便策马疾行。秦维勉见贺云津骑术非凡,于马上挥酒自如,自有一副名将的气度。
正想时,贺云津于马上回首,遥指前方道:
“秦公子,前面不远就到了江边了!”
秦维勉见他飒爽身姿奔驰于天地之间,忽然就明白自己那股郁卒之气是从何而来了。
【作者有话说】
那是一种他结婚了但新郎不是我的感觉。
第35章 是懂拱火的
三人到了城外,不远便是大江。遥遥已听波涛翻滚之声,犹如惊雷怒吼,大浪击于岩崖之上,立时化作无数浪花。
贺云津只觉心胸大开,许久不曾这样纵横驰聘。秦维勉听到他的招呼,复加了两鞭,他的马好,跑到前头去了。贺云津朗声而笑,亦是奋力驱策。
“等等我!”
到得江边时,正是红日西斜,彤云万里。那晚霞落于滚滚江面,浩渺如血。晚风吹来,三人勒马凝望,秦维勉不禁道:
“果是壮丽河山。”
这话说得壮怀激烈,贺云津虽早知秦维勉暗藏韬晦,此时听他忘情流露,也不禁觉得好笑。
秦维勉转头,便见贺云津专注地看着他,眼带笑意。
那目光让人很难解作它意。
秦维勉与他对视,仅仅一霎便移开了眼。那目光虽足够直白,无需申明,但他仍觉惴惴不安。
他们的征程虽尚未开始,但秦维勉已知贺云津绝非池中之物。此人身上有股凡俗少见的气质,绝非容易羁绊之人。方才那人驰骋而去,潇洒脱俗,纵横之间满是豪情。
这样的人,太难把握了。
晚照之中,贺云津又问他道:“公子想什么呢?”
“道长又在想什么?”
贺云津道:
“今晚是日圆之夜,如若无事,不如我陪公子到江上泛舟如何?”
晚照虽美,抬头一望,江上日头已显颓势,湛蓝的天压过来,西边只剩一线金色。
秦维勉还未尽兴,便答允下来,让路天雪去沽些酒来。路天雪看了眼贺云津,又看看秦维勉,没动。
秦维勉心想,就算贺云津有歹意,路天雪也打不过,可真是个实心眼的傻孩子。他于是笑道:
“你去吧。有道长在此,自然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