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天雪神色不明,只是低头领命,贺云津却笑得开心。这么多日子,他终于从潜在的威胁变成了可靠的力量了。
“若能做一名侍卫,此生常能随侍殿下左右,也无憾了。”
秦维勉知道贺云津又逗他了。这人时常说一些模棱两可又正直无比的话,教他禁都没法禁。
不过他自然少不了冠冕堂皇的话来对答。
“道长之才,若只做护卫,岂不太可惜了。”
他见江边有一船夫靠岸,便掏出银子央船夫带他们到江心赏月。
那船夫两眼放光就要接过,又忽而止住了,问道:
“两位官人都要上船吗?咱家这船小,原是自己打渔用的,最多再载一人,实载不了您两位呐。”
秦维勉正遗憾,贺云津道:
“这倒不难。公子何不买下他的船,我会摇橹,载你到江心,不是正好?”
那渔家听了便先欢喜不尽,秦维勉就依贺云津所说,答应买下他的船,此时路天雪也打了酒回来,秦维勉接过他手上的散碎银子,就递给那老船夫。
那船夫见了银子欢喜非常,刚要伸手去接,见自己手上都是鱼腥,连忙在身上擦了又擦,这才捧出手去,让秦维勉将银子放他手里。
老船夫又将银子和手一起擦了,小心地别到腰里,连连打拱,倒着步子往后退,秦维勉连道“不必如此”,心中十分不忍。
贺云津看着那船夫背影道:“此时方才收船,家里不知有何境况。这些散碎银子能解他不少燃眉之急吧。”
两人一同叹息,秦维勉还没说话,就见远处一直站着看向这边的两个人走向了船夫。
贺云津也留意到了,抛眼去看,只见那二人晃荡着身子,到了船夫面前竟推搡那老人。船夫也不反抗,反而一步步向后退去,接连打拱作揖。
“是强人?”
秦维勉当先向老伯走去,到了近前却听那两位年轻壮汉道:
“你这老东西忒不懂事!先前只说穷,我兄弟们已宽限你多日了,如今——”瘦高的一个看着老伯腰间,“既然发了财,怎么还在此抵赖?”
“军爷、军爷!老头儿我不是抵赖,实在是回家急着给老婆子买药看病呀!”
“少废话,拿来吧你!”
胖的一个伸手便要去夺,老船夫下意识去捂腰间,那兵勇的手腕却被路天雪握住了。
两个兵勇一惊,都扭头来看,秦维勉道:
“两位尊家,可是这老伯欠了你们的钱财?”
秦维勉好声好气,那两位兵丁反而不畏惧他,用两双油滑的贼眼将秦维勉上下一扫,眯眼道:
“这是哪家的小少爷跑出来了,在此多管闲事?一边待着去吧!”
贺云津早见惯了这种人,一看就知是官军作威作福,鱼肉乡里。他有心要让秦维勉看看这些人的嘴脸,便接话道:
“我家公子好言好语,不过是问问两位所为何事,又有什么不能告知的呢?难不成两位不是债主,是强抢民财的恶霸?”
“呦嚯,”那瘦高的一位见贺云津说话硬气,一时被气笑了,“你问我哥俩为的什么事儿是吧?告诉你,‘养兵钱’!听说过没?”
那人边说边逼近秦维勉,贺云津掠了一眼便厌恶至极,上前一步自己走近了那兵丁。
“‘养兵钱’?这倒新鲜,你说来听听。”
“养兵钱都没听过?我们背井离乡的,在这辛苦当兵,难道这些老头子就无所事事?自然该出钱养我们!要不然山戎来了先死的可是他!”
瘦子说完,又向那船夫身上去抢。路天雪此时握着那胖的,贺云津便去制住这位,哪知船夫吓得后退,反而摔倒了,爬起来索性就跪住了,向两个兵丁不住作揖拱手:
“两位军爷就饶了我吧!好歹容我给老婆子买了药治病,到时一定将剩下的全拿来孝敬军爷!我家儿子也全去当兵了,如今只剩一个婆子与我过活,她要是没了,我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啊!”
贺云津将那瘦子制住,与路天雪一人押了一个到秦维勉面前,两人还兀自不服,一边挣动一边大呼小叫。
秦维勉先去扶那船夫,温声嘱咐他:
“老伯别怕。有我在,不叫他们造次。”
贺云津在旁添火:
“这兵痞搜刮民脂民膏,怕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那船夫又道:“从前的我可都按时交了呀!实在是这几天老婆子病了,一文钱也没有了……”
秦维勉早已面若寒霜,走到两个兵丁面前,冷声发问:
“原来你们是官兵啊。”
“不错!既知爷爷的身份,还不快放开手!”
“你们是哪里的兵?主将是谁?”
“说出来不怕吓你一跳!我们是西营戍卫的右羽卫,主将乃是杨将军!杨将军!知道吗?那是当今太子的表兄!”
“我道是谁,原来是他。”
过几日秦维勉就要到军中同这杨恤共事,此人又是太子的亲戚,贺云津怕秦维勉心软,更是铁心在旁拱火。
他故作服软之状,向那二人道:
“这老伯该你多少银钱?我家公子替他出了就是。”
那二人对视一眼,自然也看出敌不过贺云津、路天雪,便改了主意,回答道:“饶了他的零头,二十文!”
贺云津听了便往荷包摸去,秦维勉果然拦住了他,辞严色厉:
“既欠你二十文,为何不等他将银子破开给你,反去强抢?倒底是什么居心?!”
那瘦子伸长脖子:“诶我说你——!”
贺云津忙道:
“公子,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啊!”
“我再问你:我朝捐赋庸调之中可有那一项‘养兵钱’?你们当兵入伍、吃粮穿衣哪一项不是官府供给?一粥一粟岂非皆是民力供养?!尤自厚颜无耻来要什么‘养兵钱’!”
“唉,公子——”
“老伯兄弟儿子皆去当兵,他还要出钱养兵?难道你等都是无父无母之人,竟没有一点恻隐之心?!当了兵不思报效国家,反在此作威作福?!对得起供养你们的父老乡亲吗!”
贺云津从来没有见过云舸这样声色俱厉的样子。当年就是吵架,正航也没有对他说过任何决绝的话。他愣了一时,待反应过来既觉欣赏又觉好笑,心想这人年少之时果然都不了意气啊,稍微一激就这么大火气。
“我问你:是谁给了你这么大胆子?是谁命你们鱼肉百姓!我朝治军严明,岂容你等放肆!”
那瘦子伸长了脖子道:“你有病吧?!我收养兵钱又关你何事?须不曾收到你头上!这钱收了十几年了,太子和杨大将军哪个不知?我还告诉你,这钱就是给他们收的!”
听到此处,贺云津便去看秦维勉,不料秦维勉仍然气愤,没有他想象的惊讶之情。
“你们还敢污蔑尊上,真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贺云津道:
“这等人留他何用,杀了倒干净。”
他一脚踢到瘦子的膝窝,那人惨呼着跪下,明眼人一看便知贺云津的能耐,胖子见状也不用强力,自己跟着跪下了。
“你们也不必跪我,要跪就去跪那老伯,请他宽恕你们才是!”
两人听了,对视一眼,咬咬牙转向一边,含含糊糊地说道:
“老人家、老人家,我们今后不敢了!”
那老伯竟不敢受,又不知该如何自处,一时手足无措,更显得可怜极了。
贺云津接着拱火:
“公子,看在杨将军面上,就放了他们吧。”
“你们记住,今后要收心做人,再犯到我的手里,必不饶你!”
秦维勉挥手令放开他二人。
贺云津没想到自己的操纵在最后一步失败了。他心道,这年轻人气性是大,但终究是心软。这样的人,杀了就杀了,亮明身份便叫他们死得不冤。
不过想来秦维勉也是不想贸然与杨恤冲突,如今他在暗我在明,本就被动。盛怒之时还有这样的自制,不愧是他看上的人。
这么一想,贺云津就将人放开了。那两个兵丁对视一眼,揉着肩膀跑开了,走了几步方才回头:“你给我等着啊!”
秦维勉不理会他们,去那老伯身边,又掏出些银子,这回直接掰开他的手掌放在了他掌心。
“老伯莫怕,去买药看病,然后赶紧带着家眷进城去,明后天就到盛望坊东头上寻我,是一处大宅子,你沿街打听盛望坊,便都晓得,今后我安排人保护你,管保一切无事。”
那老伯将信将疑,又捧着银子谢了再谢,告辞去了。
秦维勉又想起什么,吩咐路天雪:
“去问问他住哪。我看他未必进城,明天找人来接他。”
贺云津叹道:“公子心思缜密啊。时间不早,就请快上船吧。”
秦维勉便跟路天雪吩咐要他在岸边等候,却见府上的逢意策马来了。
“原来秦公子在这里!”逢意下马道,“谢家的十九爷在府上等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