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得这么懂事,秦维勉心中更不是滋味。
“殿下从前所说既非真心,自此卑职忘记了就是。”
“谁说我不是真心!”
秦维勉是脱口而出,出口了又觉不妥。只见那贺云津方才光风霁月的笑里漾起了一丝真心实意的温柔,垂眸笑道:
“二殿下既是真心,那我便如从前一般铭记在心。我倒想问问二殿下——”
看贺云津的样子,秦维勉就知道他必然有鬼,已经不自觉紧张起来。
“……什么?”
“在麾下诸多文臣武将之中——二殿下最中意哪一个?”
“……”
秦维勉被问住了。
贺云津并不给他思考的余裕,见他结舌,立刻说道:
“这才是二殿下该有的驭人之道。我也不要二殿下偏心于我,倒平白给我招了多少白眼呢。”
见贺云津说得这样疏远,秦维勉一时无措起来。可要让他后悔,秦维勉自思自己什么也没说,不知道该为哪句话后悔。
“二殿下无事便请回吧,白天劳累,早些休息。”
秦维勉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说什么能够挽回。
贺云津这样识大体,他也不知道自己想挽回什么。最后那番话分明是在说谢质,秦维勉心想是该替他们说和说和,可再对贺云津说下去,也不过是让贺云津让着谢质罢了,倒更显得他偏心。
回帐路上秦维勉一直想,自己怎么就败北了呢?明明从前他几句话就能四两拨千斤,让贺云津喜笑颜开,可今日自己竟连两句囫囵话也没说出来。
这个贺云津惯会蛊惑人心!
秦维勉暗想,这个场子他必须找回来。
第55章 持续端水
不几日,秦维勉派人去唤贺云津。贺云津过去一看,秦维勉给了他一样东西,用红帕包着。
“这是刚刚取回来的。”
贺云津打开一看,是他要的手牌。这东西乃是以黄铜打造,上面四个大字:
“大用之人”。
贺云津看了忍不住便笑。那上面还有图案,正面四周是浪纹,背面则是卷云纹,暗合他的名讳。所有文字、图案均是阴刻,笔画里又填了金。
“虽说济之只要坚固,不要华丽,但岂可太过寒酸?这是我吩咐匠人做的,济之可还喜欢?”
贺云津翻来覆去地玩赏,只觉那手牌周正浑雄,文质兼美,一时间爱不释手。
“殿下的眼光自然极好!”
秦维勉早就留意到贺云津所用之物多有云纹,或舒或卷,猜他喜欢这个。秦维勉也喜欢云纹,这军中器物多是素面,偶以各式兽纹装饰,虽然狞厉庄严,但缺了些云气的淡泊从容。
此时见贺云津高兴,秦维勉也不禁跟着笑起来。这人高兴时便容易放松精神,也该他站在上风了:
“济之的胡旋舞是从何处习来?”
“在下从小家贫,在教坊中学艺,正是因为学这剑舞,才被路过的先师看到,将我收为弟子。”
秦维勉闻言点了点头。
“济之收徒之时,想来尊师已经登仙了吧?”
“正是。”
“那济之为朋友报仇杀人,又被官府缉拿,是什么时候的事?”
贺云津明白了。对于从前的事,他一向半真半假地说着,如今是让人起疑了。此时硬往一起弥缝可不是明智之举,对付秦维勉这样的聪明人,还是要服些软的。
他稍稍一想,那些幼年经历无关紧要,实说无妨。为朋友报仇一节是他伪造身份的关键理由,不能放弃。只有从师父云游是他刚下凡时随口编的,他也从未做过此等事,最容易穿帮,还是认了这个为好。
“也是在先师弃世之后。”
“那济之随师父云游——”
贺云津连忙说道:“不敢欺瞒殿下,实在无有此事。不过当时初见二殿下,不敢说出实情,因此虚言搪塞,请殿下勿怪。”
贺云津说得成竹在胸,他知道秦维勉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跟他计较,他整日里藏头露尾,秦维勉要是跟他计较,他早死了八回了。
如今才死三回,足可见燕王殿下肚量大能容人。
果然,秦维勉听了只是默然点头。贺云津正暗自以为得计,不料秦维勉忽然正色厉声道:
“贺云津!你可知罪?!”
贺云津一时怔了。这无关紧要的经历,秦维勉还真在乎啊?
“那日你说你随先师云游路过长乐街,见我随天子耤田,遥遥一望,因此留意。如今又待怎讲?!”
贺云津慌了。原来还连着这一节呢!当时他被秦维勉追问,随口一编,不想今日露馅了。他再东拉西扯,反复修改,只会显得他用心叵测,为人奸猾。
秦维勉一步步逼近他,贺云津还没想出应答之策,反倒是在那人眼中看出一种不容他逃避的决绝,仿佛铁了心要从他口中掏出一句实话。
贺云津从未在这张脸上看见过如此刚决的表情,甚至那双眼都蒙了一层赤色。久经战阵的他也不禁慌了一瞬,只见秦维勉逼近他眼前,肃声道:
“你我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此时除了他二人,只有敖来恩和路天雪在旁。路天雪见秦维勉逼近贺云津,为防万一,向前进了一步,不料却被敖来恩拦住了。
路天雪疑惑回望,敖来恩责怪地摇了摇头。
秦维勉态度之坚决,让贺云津也怯了一瞬。秦维勉今日打定主意,非要剖开贺云津的肝胆,挖出一个答案不可。
不料贺云津眸光一转,竟立刻镇定了下来。
“实话我早已对二殿下讲过,只是殿下不肯信。”
秦维勉疑道:“怎么?”
“我若说时,二殿下可不许生气?”
见贺云津那镇定自若甚至有些游刃有余的态度秦维勉就来气,明明是他欺瞒自己,现在不仅毫无悔意,竟还学会撒娇了?
“唉,我还是不说了,不然定惹得二殿下更加气恼。再说——”
贺云津望着他:“二殿下也未必真想知道。”
这话让秦维勉不觉深思起来。
是啊,知道了又能如何呢,难道非要问问人家为何钟情于自己?有些话点明了反倒难办,更犯不上为了这等原由真拿出王上的威权来,把人推远了。
想到此处,秦维勉那追问的心思也淡了。他正想到此处,就见贺云津微微笑了,显然是看出了他的心思。
一想到又叫贺云津占了上风,秦维勉就闷气。他倒要看看,这贺云津如今到底有多知情识趣了。
“我怎么不想知道?你倒说来听听,恕你无罪就是。”
贺云津立时正色道:“殿下不记得何时见过我,我却记得殿下。那自然是因为——我与殿下前世有缘。”
好,这话贺云津还真曾说过。
秦维勉睨了他一眼,挥挥手不耐烦地让他走。
路天雪感到奇怪,刚刚还剑拔弩张的,怎么几句话功夫就算了?他不如敖来恩会察言观色,实在想不出贺校尉为什么这么会哄人。
贺云津走后,秦维勉琢磨这件事,一下子竟觉得如果真有前世,贺云津的话还确有几分道理。这也能解释为什么贺云津年纪轻轻就经历如此丰富,以及为什么有这样仿佛饱经世事的气度。
发现自己竟然在认真思考此事,秦维勉立刻嗤笑出声。难怪人说曾参岂是杀人者,谗言三及慈母惊,这怎么胡话多听了几次他也认真琢磨起来了。
晚些时候谢质来了,不知从何处听说秦维勉又赏了贺云津一块手牌,笑问秦维勉赏赐为何如此之勤。
秦维勉知道,贺云津近来屡屡出头,倒是谢质还没什么建树,恐怕正郁闷呢。
“希文也看得出来,济之来投我时一无所有。金玉绸缎等物倒还好说,我看济之也不是贪恋财货之人。只是这良马、铠甲均是保命之物,怎能不小心在意?我又不好凭空给他,怕他心高气傲,不肯收下。因此他有些功劳我便给他一样,希文可别说我偏心啊?”
见秦维勉笑着道破自己心中所想,谢质连说“不敢”,又称赞秦维勉体谅下属。他心中暗想,以后可是不能再提这茬了,显得自己小心眼一样。
第56章 找错危险
“对了二殿下,”谢质连忙说出来意,“我最近收到家书——”他四下一望,秦维勉让旁人退去,谢质方才继续说道,“听闻天子召诸臣商议您前几日所上之奏章了。”
“是吗!怎么说?!”
秦维勉知道,谢质的曾祖父谢嗣曾剿灭了贺翊的白巾军,在朝中极有声望,虽然已经致仕在家,这带兵之事圣上八成是跟他商量了。
“我曾祖父也被叫去了,他说圣上问诸将您这练兵方略如何,大家都极为赞赏,天子面露喜色,多半会同意啊。”
秦维勉拍手道:“如此可太好了!”
“曾祖父还问我——”
“什么?”
“他问这方略可是二殿下的意思,亦或有人代笔。他说这样的治军之法,倒与贺翊有几分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