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云津心中微动,却觉得心头压着的东西又多了几分。
第148章 狭路相逢
另一边秦维勉、谢质和几位小公子聊到傍晚才散。谢质撑了一天的场子,已经疲惫非常,只觉额上都出了汗。
他见几位公子络绎而去,正松了口气,不想秦维勉忽道:
“济之做什么去了?”
侍者躬身道:
“贺将军走时说同庄将军到城外去看地形。”
“那也该回来了。”
谢质见秦维勉一转脸便又想起了贺云津,还是这样担心的语气,只觉一股酸意涌到了喉咙。
“他经常巡营至夜半才回,殿下别急。”
秦维勉抿抿嘴。
“希文随我到书房去,我还有事同你商量,”秦维勉说着又吩咐身边人,“我这心里不踏实,还是找人去接一接贺将军。”
谢质暗暗苦笑,心想秦维勉的精力真是不同凡人。跟这几个人谈了大半天,都是费心费力的事情,怎么现在好像更有精神了呢。
他只得随秦维勉步入书房,进去便问道:
“殿下何事?”
“不急,先坐下歇歇。”
秦维勉让人奉上茶饮来,同谢质在炕上对面坐了,放下端了一天的架子,向后一靠,这才缓缓说道:
“今天这几个人,希文觉得如何?”
“殿下为难我了,这个谢质可不敢置喙。”
“诶,你别谦虚。论年纪、资历、家世,你都在他们之上,如今是我要你品评人物,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再无旁人知道。再说,如今只有你我,你该叫我什么?”
谢质粲然一笑,也不再客气。
“是,在晓。我知道你不愿听那些清谈,只说谁是实干之人罢了。”
“正该如此。”
“这里面文采风流之人不少,但若论真才实学,不过一二人而已。那个杜苌虽然有些丘壑,但为人轻浮躁狂,难堪大用。韩珉心性缜密一些,可气质柔弱,不过蒲柳之姿,难为栋梁之材。”
“你的眼睛毒。当初我杀了李先善,父皇已经对我心生不满,拿几页《汉书》敲打。如今我又杀了杜未翼,不得不揣摩他老人家的意思,同这些大族格外亲近些,希望父皇知道我同他的想法并无二致。”
“按说杜未翼品阶不若李先善,殿下如今又代管横州,杀他并不越权。”
“话虽如此,父皇的意思你难道还不清楚?他不愿做这些急进的事情。尤其是对于这些高门显宦,向来是以恩宠为主。希文帮我想想,这杜未翼善后之事,还有什么可为的没有?”
“殿下还在担心天子的意思?”
秦维勉重重合眸。
谢质想了想,小心说道:
“以我私心揣度……陛下最反对的还是用兵。用兵一事,最易引火烧身。”
“正是如此。一旦用兵,牵扯甚广,如今朝中错综复杂,禁不起这种波荡。”
“那殿下……”
谢质十分清楚,秦维勉能有如今的权势全赖用兵,若无兵权,从前所做的一切即将沙散。可若过分倚重兵戈,又恐朝臣反对、天子忌惮。
“我又何尝想要轻启战端,从前不过是见边地守军颟顸,又恐外患日深,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坐镇一方,自该休养生息,涵煦百年之业。”
谢质只觉秦维勉着实“稳”了许多。可他记得就在相洲关时秦维勉还是那样杀伐决断、意气冲天,如今这样稳当,究竟是主动的稳中求进、还是被迫的退让妥协,他也说不清。
秦维勉刚刚的语气虽不是商量,可也含着犹豫。
夕阳渐沉,从西窗漫进来一片朱红。秦维勉看着窗外,脸色沉毅。谢质也不言语,只是安静地陪着秦维勉。他心中也在思虑此事,兴兵耗钱费粮,朝廷供应不起,自然要从显贵之家动手。
“殿下既拿定了主意,可该统一思想了?”
秦维勉发愁的也是此事。别人都好说,唯独贺云津——
“启禀殿下,夏南天求见。”
秦维勉闻言,便叫进来。谢质知道此人是秦维勉新近收入的心腹,他细一打量,见秦维勉没有让自己避开的意思,便安心坐定了。
夏南天身量瘦削,目光如隼,入内后落落一拜。
“启禀殿下,梁小姐的事已经处理好了。”
夏南天并不多说,只是微微抬眉。秦维勉点了点头,夏南天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双手呈上。
“梁小姐别无它话,只恳请卑职将此呈给殿下。”
秦维勉令人接过,拆开一看,里面并无书信,只是一支点翠的凤尾金簪。他递给谢质,谢质看了奇道:
“她被抄家的人能有这么精致名贵的物件,怕也是最后的念想了吧。殿下觉得,她终究是放弃了没有?”
秦维勉并不言语,只是吩咐夏南天:
“你办得很好,去吧。”
夏南天退出后,秦维勉仍望着那金簪出神。谢质打量着他的脸色,小心问道:
“殿下容了她那么久,怎么现在又——”
谢质多少能猜到史家、梁家倒台的背后故事,他猜秦维勉是怕这女子真的牵扯出旧案,到时候伤的可是天子的脸面。现在处置了梁枕书,想来定是为了向天子献忠吧。
不料秦维勉却叹了一声。
“她梁家跟韩家的纠葛我还懒得问。只是她最近缠上了济之,你知道济之的性子,他柔善刚直,万一动了恻隐之心,卷进了这些是非里就不好了。”
谢质才按下去不久的酸水又翻涌了上来。他强颜欢笑,却故作平静地问道:
“殿下是怕济之动了恻隐之心,还是……怕济之动了儿女情长?”
这个秦维勉并不担心,那个人能为了什么正航找替身找到他头上来,这样的固执可不会轻易移情别恋。秦维勉是有些话瞒着谢质,但并非这个。
谢质瞧着他的脸色再次试探:
“那殿下是怕利剑沾惹的东西太多,遭到锈蚀,便没那么锋利了吧。”
秦维勉垂眸不语。很早很早以前他确实跟谢质说过,要将贺云津当作一把趁手的兵器,可这么长时间朝夕相处、生死与共,秦维勉已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了。
他很清楚,自己这么做是因为他真的存着爱护贺云津的心。
当时听说贺云津被裂镜山掳走,他抛下四分五裂的横州连夜去往前线,为的也不过是如此罢了。可惜他不说,贺云津也真的不解他的心思。
不过比起这个,他现在更需要让贺云津明白的是他暂弃朔州的必要。
谢质见秦维勉不开口,也不敢再多嘴,他只觉如今秦维勉的渊默之中带着高深,这种威压令他陌生。
秋天的日头一落,天立刻便黑了。秦维勉忽地回头过来,疑道:
“济之做什么去了,怎么还不回来?派去接应的人怎么也不来回报?”
贺云津跟庄水北走了许久。
离开城中无处不在的监视眼神,庄水北好似活泼了许多,天高气爽之间难得露出了一股清狂的少年之气。可偏偏望向贺云津的目光却始终带着小心和恭维。
贺云津自然也十分欣赏这小将,只是他下凡的目的极明确,从未想过要生出枝节来。
他看了看身边跟着的小徒弟,心想他在人间真正算是有交往的人也只有谢质跟范得生,前者还是那样的亦敌亦友。
如今庄水北屡屡示好,他这心中便有些迟疑,不知该不该接住这份人情。
横州附近山势起伏,乃是天然屏障。唯山间有一条难行的僻径,人称“鬼见愁”,从来无人敢过,都惧其险绝。
“这就是末将所说的地方,”庄水北道,“这里确实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可还不是完全行不通,里面有一段临崖路,往常军士曾见山羊从里面过来,因此末将担心。”
“走,往里走走看。”
道路极狭,贺云津将军士们留下了一部分,剩下的排成一列,蜿蜒而入。
“这条路出去是哪里?”
“出去先到五彩滩,从五彩滩有两条路,一条到朔州,一条可过雪岭,都是山戎的地方。”
“你是怕山戎开通了这条道路,那样便可出奇兵直到横州城下了。”
“正是。”
“你觉得通这条路难度有多大?”
“末将不知,从来没有人走出去过。”他看了看贺云津,只见那人展目而望,眼中不是担忧,更像是在思量。庄水北迟疑问道:
“将军该不会——”
“如若我们打通了这条路,是不是便能直抵朔州了?”
庄水北闻言一愣,随即抱拳笑道:
“是我低估了将军的气魄。”
贺云津吩咐军士:
“可记清了来此的路径?改天带齐了人手、东西,还要再来仔细探探。”
“小的记住了!”
庄水北看出他的胸襟,说出了一直以来不敢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