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戎秋犯,往年常有,不必惊怪。今年本王来后,又同诸位斟酌着调整了城防,如今就按原定部署行事便是。城内外各军及补给、斥候等均各司其职,何惧山戎?戴将军,此事就由你全权负责。待斥候报后,再定作战计划。”
戴举领命而去,秦维勉坐回主位,希望没人看出他方才一瞬间的失措。
不知怎么,听闻急报,他首先想到的便是贺云津会不会与敌人遭遇,以致于差点忘了要连城防一同布置。
扭头瞥一眼谢质,显然这个最知他心的人看出了他的掩饰。
谢质本来垂眸不语,见他望来,眸光一动,开口道:
“山戎来得突然,多半是为着劫掠些物资过冬,并非意在攻城略地,只要我军稳守,不与其正面交战,令其无所斩获,到时敌兵自退。”
秦维勉颔首,心中却恨不得赵与中早来回报。他安慰自己,或许贺云津早已经踏上归途,如今快要到城下了吧。
他留诸将细详防守诸事,直到夜半,贺云津仍未回来,秦维勉心中已经十分焦灼。从前他曾经提醒过贺云津,不管去哪都要留句话,贺云津此后一直谨守承诺,今天怎么又拖延不归了呢。
他看看窗外月色,正在忧心,忽然人报贺云津的人回来了。
“快!”
他话音刚落,只见人已上堂,却只有一位,风尘仆仆,身上破烂不堪,一跪下便几乎跌倒了。
“启禀殿下,我部与山戎遭遇,敌众我寡,贺将军派小的急来报信!”
“你们有多少人手,山戎又有多少人,快讲!”
“咱们这边一共是三百,山戎、山戎那边有一两千!”
那士兵已经气喘吁吁,秦维勉耐着性子问道:
“贺将军怎么说?让我如何接应?”
“贺将军就让将此情报给殿下,说请殿下按照、按照之前部署启动城防……”
他边说边喘,秦维勉急道:
“如何接应,他可说了?”
“贺将军说、说殿下不必派人接应了!”
第150章 贺将军千古
“这是什么话!”秦维勉严厉问道,“什么叫不必接应?”
“贺将军没说,小的也疑惑,但当时情况紧急,来不及细问了——”
见秦维勉起急,杜若存连忙上前一步,问那军士:
“你们是在何处与山戎遭遇?”
“回将军的话,贺将军带着小的们去鬼听愁,回来时走过一线天峡谷,又出鹰嘴口,不料刚出谷,便遭遇山戎来袭。”
杜若存听了沉吟片刻,向秦维勉道:
“殿下,出了鹰嘴口乃是一片平地,从那直到横州城下都是开阔地形,山戎皆是骑兵,在平原之上便如同秋风扫落叶,我军若贸然出城接应,正中其计。再说——再说——”
秦维勉厉声道:
“再说什么?!”
“再说……贺将军以三百人而与山戎千余铁骑在平地相遇,恐怕……恐怕也……殿下,这是贺将军深明大义之处!”他朝西天一抱拳道,“贺将军千古啊!”
秦维勉听明白杜若存的意思,心头猛然一窒。
那人虽不明说,但分明是在告诉他贺云津已经自知没救了。
秦维勉不愿相信,可那分析又如此有理,他竟一时不能反驳。他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半晌从脑海里搜出一条线索来。
他厉声问那传信的军士:
“你走时军队情况如何?贺将军作何布置?可有伤亡?!”
“回殿下,小的、小的走时贺将军命一百人守住谷口两侧,一百人缓坡埋伏,一百人在谷口列成楔形阵!还让疏散兵力、各处举火、拨动弓弦——!”
秦维勉指着堂下诸将:
“你们说说,这布置如何?!”
孙宜群上前一步道:
“殿下,此举是虚张声势的疑兵之计,兵力如此悬殊,若说能够退敌,也只有此计了。”
祖典也道:“这安排极妥当!”
报信小兵连忙道:
“小的走时,山戎尚未冲阵,我军还无人伤亡啊!”
秦维勉果决下令:
“贺将军去勘察地形,必没有携带多少口粮,必须立刻派人接应!”
杜若存道:
“刚刚赵将军已经引一千人出去,若在平原遭遇山戎,恐怕不支,此时应该速唤赵将军回营——”
秦维勉目光如炬,不容分辩:
“赵将军向来未与大战,恐不能敌,”秦维勉四下巡视一周,盯住孙宜群道:
“孙将军素习山戎秉性,征战半生,正好对小将们有所助益。就命你再率千人出城,务必要赶上赵将军、救得贺将军回来!”
孙宜群年纪虽大,可豪气不减,立刻起身抱拳,领命而去。
杜若存本想劝秦维勉不必垂死挣扎,枉送了大军性命,可现在却莫名不敢说出口了。他只觉得燕王殿下目光不善,仿佛随时准备先送异议者上路。
谢质比杜若存看得更明白,清清楚楚地知道秦维勉此刻的决绝,那是谁也拉不回来的。
他从小与秦维勉相伴尚且不敢多言,此刻便用目光向杜若存示意,让他不要自寻死路。杜若存见状,自然将嘴闭得紧紧的。
秦维勉走出大堂,立于阶上,只见月色如霜,洒落满地寒意。他心中默默祈祷,希望这月光能为贺云津和将士们照亮回家的路。
鹰嘴口。
贺云津命人辱骂沙旱律及山戎人等,但对方一直不为所动。没过多久,却听山戎那边传来喊杀之声,但很快便停下了。
他正疑惑,沙旱律命人喊话道:
“山中的人们听着!你们的援军已经被我们全歼了!识相的就别再死等着了!再说你们就派这五十人来援救?别笑掉咱们的大牙吧!哈哈哈——”
范得生低声问道:
“师父,援军怎么会才有五十人呢?”
此时贺云津尚不知道秦维勉老早就派人出来找他,淡淡答道:
“算时间,送信的人也就刚回城里,那些自然不是我们的援军。别慌,再等等就是了。”
范得生信服地点点头。过了许久,范得生又问:
“师父,咱们是不是派人去接应援军?”
为了稳住军心,不要救援的话他没再跟任何人说过。这外面地势平坦,官军如果来援简直就是山戎的活靶子。他带着这三百人自然会全力拼杀,但胜算实在不大,没得再搭上别人。
可此刻范得生站在他身旁,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贺云津只觉得十分不忍。
他自己是不会死,可这孩子一直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如果真这么死在自己面前——
贺云津想起他的大徒弟清兹来,终究是舍不下私心。
“是啊,也该派人接应了。得生,令旗给我,你带几个人从山谷那头出去,分别藏在几个重要路口,若见了队伍先对好口令,让他们行军注意隐蔽,设法绕道山戎之后,以火把连摇三下为号,我们这边一头起事,里外夹击。”
“是,师父!”
贺云津布置得像模像样,心里却知道这全是空话,让范得生去干这个差事,是给他留一条生路,也让军士们听了心中踏实。
来不及伤感,贺云津将庄水北叫到跟前。
“水北看我旗号,若连按三下,你则命军士渐渐卷旗熄火,埋伏于林中。”
“将军这是何意?”
贺云津一笑:
“待会儿敌人每冲阵一次,我们就减少一些旗帜,令他们以为我军消耗甚巨。”
庄水北眼睛一亮,明白此乃示弱之计,以诱其深入。夜色掩映之下,敌人难辨虚实,只能靠旗号和火光判断兵力多寡。到时候军旗渐减,火光渐熄,山戎必定以为官军无人了。
“现在命军士摇动旗帜,大声喧哗,营造军心不稳之像。他们自以为刚刚歼灭我们的援军,必定骄狂,马上就会发起冲锋。”
“是!”
很快山谷之中旗影摇乱,躁动不安,贺云津故意厉声整顿,沙旱律自以为时机已到,便命人冲阵。
嘹亮的哨声再次划破夜空,令人胆寒。
沙旱律见谷口的阵型已经破溃,缓坡之上旗帜减少,火把熄灭,心中大喜,虽然自己人也损伤许多,但他人手充足,便下令换人继续冲击。
如是三次,山谷中几无火光,在惨淡的月光之下隐约可见一两面伏倒的官军旗帜。
半明半暗之间谷中传来阵阵痛苦呻吟。
沙旱律狞笑道:
“进攻!”
伴随着哨声,山戎铁骑踏入山谷,如入无人之境。沙旱律亲身入山,誓要将那羞辱他的敌将斩首。
他的眼睛刚刚适应山谷中的黑暗,却猛然想起进来这一路十分平坦,并未像理应的那般踏过无数尸体。
忽然,山坡上亮出一面官军大旗,在秋风之中飒飒展开,举旗之人满面英气,在月光之下有如天降神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