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太爷虚弱地一笑,力不从心地阖上眼皮,“好……好……你是个好孩子,我好着呢。”
又像是起来什么,半睁着眼睛嘱咐一旁的女儿:“枝儿,不用给我买药了,费银子哩……我没事,就是提不起劲,睡一觉就好了。”
“知道了,爹!”翠枝柔声安抚老人,手上的力道更是放轻了几分,“您放心,我没费银子,您先睡一会,等饭熟了我喊您吃饭,今天可要吃一碗饭才行。”
六太爷支吾几声,放下心来又重睡了过去。
等老人没了声响,翠枝转头说道:“七嫂,我先送你回去吧,我娘还在收拾房间,我们就不去烦她了,你家里也是一摊子事,就不留你了。”
杏娘点头,她又把被子往老人身上拉了拉。两人轻手轻脚绕过凳子,没有走堂屋,穿过灶房往后院田埂走去。
家家户户的菜园葱葱郁郁,高矮交错的各类菜蔬挤满园子的每一个边角。田埂另一边的水稻正是抽穗扬花期,稻壳上布满米白色的小点。
翠枝揪了一片豆角叶子,两指来回碾压,“七嫂,你说养儿育女是为了什么?几个哥哥要养家糊口,一日不得闲,我爹生病了也顾不上。我家这样能出钱买药的,人都说极为难得了,儿子们有孝心,可他们几天都不见得来看我爹一次。”
“要不怎么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大家都是这般过来的。”杏娘平静应道,很多事情没有答案,世道如此,她们能做的只有适者生存。
指尖的叶片支离破碎,汁液粘稠,如同他爹风烛残年般的气息。
翠枝自嘲地说道:“枉我自诩孝心可鉴,可也只能省吃俭用拿出一些吃药的银钱。既不能喂我爹吃饭喝药,也不能帮他洗衣倒尿壶,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我有什么资格说别人?还有我妹……”
说到这里,她挤出一个更加惨淡的笑容,“我妹这个人啊,天生的没心没肺。不出药钱也就罢了,本就是各凭良心的事。可她打着看望我爹的名头,一家三口全都是一张嘴挑两个肩膀,两手空空的趁着过节回娘家。
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等着吃饭,神仙样的摆她姑奶奶的款,难怪嫂子瞧我们不起?自个不担事,怪不得别人。”
杏娘一时无言,她的爹娘还健在,是这世上最关心她的人。
如果有一天……有些事情不想面对,也不愿意去想,就像对着一口深不见底的水潭,越是凝视深渊,越是不受控制靠近,最终淹没覆顶。
她劝翠枝也是对自己说:“人活一世,不可能事事尽善尽美,做事无愧于良心,无愧于爹娘,无愧于自己即可。”
田埂上的杂草丛生,这些草的生命力可真顽强,割了一茬又一茬,下一场雨出一个太阳,它们又能见缝插针地茁壮成长。
人比不了一点,年轻时占着身强体壮耗费尽每一丝力气,累的精疲力竭倒头就睡,第二天依旧神采奕奕。
年老了,曾经熬过的夜,耗尽的心神,淋过的风雨,一股脑找上门算账,算盘珠子拨一通,欠给岁月的债用身体来偿还。
人也就像浸在油里的最后一截灯芯,虽还闪着微弱的昏黄光亮,可已经濒临熄灭,垂垂老矣。
第40章
从六太爷家回来后,杏娘就有些不得劲,她想爹娘了。
投胎成男儿身可真好,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住自个的屋子,爹娘安排娶亲,可以一辈子跟父母住在一起。当女孩就倒霉了,到了年龄要出嫁,嫁了人无事不得回娘家,需勤勤恳恳伺候公婆照顾男人孩子,想爹娘了还得找个好借口。
什么狗屁倒灶的规矩,也不知道是谁定的,专门跟女人过不去。
退一步说,你就算想为难女人,在你自个家当家做主就可以了呗,偏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把全天下的女人都管了,不遗臭万年才怪!
杏娘倒是没那么多顾虑,向来是想回娘家就回,没人敢约束她。问题是她已经嫁人生子,成了当家做主的人,就要担得住事。
不能任事不管,跟庙里的菩萨似得当个甩手掌柜。
菩萨可以吃香火供奉,杏娘母子可吃不了,所以要留在家里安排大大小小吃喝拉撒的家务,娘家也不是想回就能回的。
好在李老爷子的生辰快到了,因是散生也不大办,本地只有整十的生辰才会大宴宾客恭贺寿辰。往常都是一家子骨肉血亲齐聚一堂,吃吃喝喝玩闹一天,图的就是个热闹。
早几天杏娘就置办了酒水点心,到了当天把自个和三个孩子收拾一新坐船回娘家。
来得早人还没齐,趁着清净杏娘要她爹给二儿子把个脉,“前段时间病了一场,在苏木那拿药吃了,爹再给看看,可别留下什么病根。”
李老爷子一手把脉,一手捋胡须,微阖眼皮沉思。
他的一把胡须又白又长,打理得干净清爽,用杨氏的话说就是比头发还整齐,每天早上梳理胡子的时间赶得上女子梳妆打扮了。
李老爷子充耳不闻,依旧我行我素,在他看来,胡子就是男子的门面,跟女子的头面也没甚区别,多花点时间打理怎么了?
再说了,他干的就是三教九流的营生,一把飘逸的胡须更显仙风道骨不是?
“无事,不用担心,我们小二哥好着呢。”李老爷子收起手腕,顺势挠一把青皮的下巴,摸摸他的小脸蛋。
青皮觉得痒,在他娘怀里泥鳅样钻来滚去。
小孩子皮肤光滑细腻,仿若上好的瓷器,虽瘦弱,倒也不至于皮包骨头。只是没那么圆润有弹性,轮廓略显清晰,在青年是骨相分明,孩童就略显单薄。
杏娘眉头紧锁,烦恼地跟她爹诉苦:“二小子打小就不长肉,老大跟老幺吃得多睡得香甜,活蹦乱跳。老二挑食,家常饭菜扒几筷子就饱了,碰上好菜吃得也多,结果吃了不是吐就是拉,折腾一宿还掉半斤肉。爹,您说要不要给他吃些药调理?”
李老爷子慢条斯理端起茶盏啜一口,“不用,小孩子肠胃本就弱,吃了药岂不雪上加霜,补药也是药。俗话说药补不如食补,还不若慢慢调理肠胃。你也别担心他吃得少,有好饭菜就使劲硬塞,吃多了反而不克化,还不如少吃。”
“少吃不长肉啊,老是这么瘦伶伶的怎么长高?”
“那是还没到时候。”李老爷子不以为然,促狭地提醒女儿,“你几个侄子少时的事你忘了?一个个跟无底洞似得吃多少东西都填不满,你还说他们上辈子是饿死鬼投的胎,这辈子就知道吃。”
也是,杏娘若有所思,几个侄子十来岁时吃饭的架势,毫不夸张地说,比猛虎下山还可怕——猛虎吃饱了尚且不屑残羹冷炙,他们是恨不得连装菜的盘子都吞入肚。
杏娘最不喜欢年节时一大家子吃饭,吃到后面几个大的直接把饭盖到只剩汤汁的菜盘,舔得干干净净。
她就想不明白,一天三顿餐餐不落,又没少他们一口吃的,怎么就能饿成这样?
牛肚子都没他们能装,最关键的是吃这么多还不长肉,跟竹竿似的只往上窜,瘦不拉几没二两肉。
李老爷子提点她:“若要小儿安,常带三分饥和寒,小孩子不怕他少吃,就怕他吃得太多。吃得少饿的是他自己,饿得难受自会找吃的。碰到好饭菜就不一样了,吃了还想吃,吃过头才觉得腹胀、恶心,可不就又吐又拉了。肚子太满了倒不出来,那才叫难受。”
杏娘点点头,那两个说吃饱了丢下筷子就跑,她也不拦着。只有老二说饱了,她向来是端起碗亲自喂,能多吃一口就多喂一口。
老二胆小不敢反抗,实在吃不下才摇头拒绝。
敢情还是她造的孽,越是担心他吃不饱越是喂饭,反而越不好克化,还不如另两个的顺其自然。
怜惜的抱着大儿子,杏娘感叹当娘不易,轻不得重不得,还不全是一个样,养孩子也得因材施教啊!
杨氏在一旁附和:“养孩子就是这样,越是养的精细,越发的七病八灾,还不如那养的粗糙的。你也不用太焦虑,孩子又不是竹笋,一夜就能窜老高,那不叫养孩子,叫养妖怪。”
说得三人都笑了。
一时众人到齐,女人孩子齐聚杨氏房里,闲聊打趣逗闷子好不热闹。男人窝在堂屋,吹牛耍叶子牌说庄稼也是喧闹一片,除了今天的主角寿星公——李老爷子。
他老人家嫌人多闹腾吵得脑壳疼,自个搬了躺椅到灶房门口,所有的门全打开,优哉游哉地吹着穿堂风,好不惬意。
一阵阵的吹散了炙热的气息,吹得人昏昏欲睡,三千烦恼丝也烟消云散,夏日炎炎正好眠。
最高兴的人莫过于青叶,她今天才算知道李娥表姐的儿子是如此可人的一个小玩意。
那皮肤白的,比她爹送的瓷娃娃还白,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比年画上的报鲤鱼娃还清亮,鼻子挺翘,红润润的小嘴巴像抹了一层胭脂。
这简直就是长在她心口上的瓷娃娃,乖巧无比,安安静静坐在她娘腿上看比他大一岁的青果上蹿下跳,宛如泼猴。时不时被逗笑,咧嘴露出一个花儿般的笑容,看得人心里痒痒的,不喝蜜都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