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沟里也只剩了低洼处的几捧水,远远达不到放水的程度。
丛三老爷忧愁地抬头望天,火辣辣的阳光眩花人眼,一圈圈的光晕逼得人不敢直视。再等两天吧,要是两天后还不下雨,就要搬出龙骨水车取水灌溉。
当天晚上丛三老爷坐到半夜,嗅闻空气中的水汽味,结果是另他失望的——干燥的风中热气扑鼻,水汽稀簿得虚无缥缈,难以捕捉。
直等到第三天晚上,丛三老爷决定明儿早起踩水时,一场大雨突如其至,泼洒而来。
狂风呼啸,倾盆大雨砸得地面灰尘漫天,继而慢慢沉淀。屋顶上的雨水顺着瓦檐往下落,沿着门口的场地流到河坡,渴极了的河流张开血盆大口狼吞虎咽,岸边的水线一寸一寸往上移动。
下到天明雨势减小,零星往下掉落雨线,空气清新,凉爽袭人。杏娘撑开雨伞想去河边菜地摘两个青辣椒,吃的菜里盐能少放,青辣椒是万万不能少的。
杂物房翻了个遍也没找到木屐,乡下泥泞多雨路不好走,各家各户至少备有一、两双木屐。
此物是一种木底鞋,鞋底由木制成,鞋面为帛,木制底下是四个铁钉,耐磨、防滑。雨雪天穿了布鞋再套上木屐,既干净整洁又舒适保暖,还避免摔了满身泥巴,再便利不过。
杏娘家里的木屐数目众多,每个大人人手一双,丛孝是个心细不怕繁琐的,木屐于他而言就是费点功夫的事,就连三个孩子也各做了一双小号的。
每双木屐板正结实,且都做了标记,怕的就是旁人浑水摸鱼换了去。
早起丛三老爷去周老爷子家买泥鳅还没回来,陈氏也跑得不见踪影,杏娘遍找剩下的两双木屐,翻出一肚子火——这鞋子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
陈氏撑着雨伞,踩着木屐到家时,杏娘迎上去便问:“娘,家里剩下的两双木屐去哪了?我把杂物房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
陈氏甩一把伞上的雨水,靠墙放在檐下,脱下木屐走进大门,“木屐?哦……好像是你三嫂穿了家去了,她没还回来吗?”
“什么时候穿走的?”
“我想想……”陈氏漫不经心扭头看鞋底,“应该是上个月吧,就上次下雨经过家门口借的,我想着家里木屐多就给她了。”
这都快大半个月了,要想还早还了,若是天天下雨,岂不借走就不用归还。
杏娘忍着一口气,不悦道:“三嫂就算借了木屐穿回家,那也还剩一双啊?”
陈氏双手一摊,无辜表示:“她说家里的木屐坏了,你三堂哥出门不方便,一道借过去用两天,到时一起拿过来。又不是多难的事,人家开口了,都是实在亲戚,我能怎么办?就都给她拿走了。”
杏娘一口气上不来,很想破口大骂:您自个家是什么地主老爷还是富户乡绅,穷到就差掏耗子洞了,还在别人面前充大户。您老撇不开面子说借就借,倒是记得拿回来啊?哦,东西是您当好人借出去的,人家不还也不去拿,指望别人出头得罪人……
就没见过这种老人,得亏自家不是富裕的,不然金山银山也得败光。
杏娘懒得搭理婆婆,生怕自己控制不住朝她呛声,为这么点小事不至于,可又咽不下这口气,干脆眼不见为净。
这条垄上老丛家的婆娘,丛二奶奶孙氏和她的大儿媳吴氏,跟她亲大嫂林氏都是一类人。
丛二奶奶生了两子三女,女儿都已出嫁,两个儿子行三、行四,老两口跟着小儿子住。想来也是,若婆媳都是贤惠人,那肯定是合不来的,毕竟“贤惠”这个东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她们这样的人能不当面得罪,还是退一步的好,不然什么时候被穿了小鞋都不知道。
……
本地的黄瓜长得快,鲜嫩的切成簿片跟青辣椒一起炒,或加了盐、酱凉拌都是不错的菜。
不过杏娘最喜欢的是多长了几天的老黄瓜,切成块,连着厚厚的一层皮跟泥鳅一起炖。炖的软烂香甜,更浸了泥鳅的肉味,连着皮也不会散掉,极为下饭,泥鳅比起鳝鱼口感更细嫩,适合炖了吃。
正好下过雨闷热稍减,吃炖菜也不会热得满头大汗,还省了炒菜热出一身油。
雨下了两天才停,等到路上的泥巴不沾鞋底已是晒了两、三个太阳后的事。
河里的水肉眼可见地上涨了,水田和沟里也积了巴掌深的水,免去了丛三老爷的一顿辛劳——家里没有成年汉子,踩水车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毕竟那么多农田要浇个遍。
杏娘特意选在大门屋檐下洗衣服,时不时瞅一眼西边的石桥。吴氏拿着镰刀的身影一出现在桥头,她就站起身擦干手往西边走。
丛三爷家的小儿子一家三口正在吃早饭,丛康看着进来的人站起身:“七婶,您过早了吗?给您添一碗?”
“不用,不用。”杏娘婉拒,“家里吃过了,我是来找你娘的,你娘在家吗?”
“您来的不巧,她刚去河对岸的菜地,说是割一把毛豆回来炒了吃,有什么事您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杏娘直言道:“听我娘说三嫂借了我家的两双木屐,眼看着天气越发热起来,热天用得少,我想着把鞋子刷干净收拾起来,以免鞋面发霉烂掉,就过来问一声是不是在你家?”
这种事丛康是不清楚的,他媳妇忙出声:“在呢,在呢,前两天下雨还拿出来穿了的,没想到是七婶家的,七婶等着,我去找出来。”
“那就劳烦你了。”
等木屐到手,杏娘指了标记给两人看:“这是我家的印记,错不了,我就先拿回去了,三嫂回来你跟她说一声,免得她一时想起找不到着急。”
丛康媳妇忙点头答应,杏娘拿了木屐回家。
第42章
炎热的夏天对小子们来说是精彩纷呈的,上树掏鸟下水捉鱼,每日忙得不可开交。
一张张稚嫩的面孔晒得黝黑发亮,夜里不张嘴都看不见人,一张嘴吧,冒出两排白得发亮的牙齿,猛不丁吓人一跳。
善泳者溺于水,农家人虽没读过这句话,却是知晓淹死鬼都是会游水的这个道理。
故而年长者对家里的小儿们都是威逼、利诱加恐吓的组合拳。
什么河里的水鬼全身长满了长长的头发,专门缠住水里的小孩脚腕,让他的头出不了水面;或者河里冤死的孩子躲在水底下呢,就等着抓一个孩子好当替死鬼,自个去转世投胎……
当然十来岁的半大小子是唬不住的,就算是水里下刀子那也要去游上一游,对青皮两兄弟来说却非常奏效。
在他们这个年纪,神仙鬼怪之类的传说是真实存在的,碗里的饭没扒干净或掉到地上,电母娘娘就会生气,派雷公来劈这个人。
石桥旁边的那颗大树明明都枯死了,为什么还不倒?
那是因为树里住了一条非常大的白蛇,下暴雨时天雷把树劈开,蛇化成龙飞天了,没看见树干上有烧焦的痕迹么?
这都是他们奶奶亲口所说,她还看见过那条蛇呢。一道白光闪过,一条长长的黑影瞬间冲上九重天,长出龙的头和爪子,威风极了。
恐吓是必须的,甜头也是要给的,吓唬得了一时,唬不了一世啊。杏娘承诺两个二子每天傍晚在石桥旁边,有大人陪着时,他们可以玩水。
这可乐坏了小子们,太阳还没落山呢就催着家里的大人往桥边走。
一时之间水里长满穿着亵裤的黑皮娃,亦有如青果这般光着全身的小小子。当然他这般大的是不下水的,最多就在岸边的台阶上坐着抬手踢脚过干瘾。
桥上站满看热闹的男女老少,眼睛盯着自家的皮小子,嘴里不忘搭话闲聊,天南海北,畅所欲言。
丛康家的小子比青果还小,被他娘拘在家里的水盆玩得不亦乐乎,尚且还是好忽悠的年龄。他是个爱凑热闹的,看桥上人多也往这里挤。
水里的小不点们划水姿势各异,技巧各有高低,他就蹲在桥边上一一点评。
“哎,青皮游得太慢了,手伸直往前划。”
“朱家的小子们就是猛,狗刨都这么有气势,不愧是专门生儿子的。”
“那个谁?说的就是你,闭气是把脑袋沉到水下面,不是只沉嘴巴,你这样怎么学得会?”
“你这么能干,不如下去教他们怎么游水?”旁边插进来一道男声。
“什么?”丛康疑惑回头,不等看清人影,身子不受控制猛地下坠掉落桥面。
原来是朱青水看他闲得慌,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丛康被踹下河。
“噗通”一声,桥上静了一瞬,下一刻爆发出猛烈大笑。
丛康顶着几片水草在河里站起身,大喘几口气,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朱青水破口大骂:“朱老四,你个砍脑壳的,你想死是吧?老子哪里惹到你了,你把我往水里踹。”
“我这是给你创造机会教小子们游水,他们长大了会感激你的。”朱青水闲闲调侃,不把他的怒吼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