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们顺着此人留下的片面蛛丝马迹找到了观星楼地面忽现裂缝一事。”
“皇祖父当年对我们说有些人痴酒并不是因为喜酒。而是他在以一种方式试图忘记不被他所喜的过去。高健这些年来一路蒸蒸日上,官至工部尚书。可只有他自己清楚,这荣华背后到底牺牲了多少人的性命。”
罗聆点了点头。
姜元珺想起昨日在水云楼大醉的褚夜宁又问起他。
罗聆轻叹一声:“他与我们还同从前一样。只是过多过少的有些疏远了。”
罗聆本想将昨日的事情暂且一概隐去,但想起那凭空出现,却在这世间已然是一个死去之人的木童,他还是将此事与他说了。
就如姜元馥所言,他们从来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木童?阿兄你说的可是当年阿烁兄长身边的木童?”姜元珺很是诧异,良久才回过神来。
“正是。”罗聆点点头。
姜元珺的眼睛亮晶晶的:“他还活着?”
“小星可没有看错?她在哪里?我去见她。倘若那果真是木童,有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木童他一定知道。”
罗聆温温地笑,转过头望了望窗外的天色。此时已月色渐浓,院中明灯四起。
姜元珺很快有所觉,两耳倏地一红,很快道:“是我莽撞了。”
罗聆哑然失笑。
想起幼年时那个一面富有生气和活力、一面温润如玉,任凭青筠他们几个小捉弄也从来不恼的小皇孙。
再无了。
人即使有多面,也会因成长这条路上发生的许许多多的事情变成了最能承受住风雨的那一面。
可他今天又似见到了当年的小皇孙。
罗聆想起今日朝会上的决定,笑道:“有徐林相助是件好事。”
“他最是刚直不阿。这天下间若每一处都有此能臣,那这天下间的所有百姓都会过上好日子。”姜元珺提及此笑了笑:“木童的事情暗里我让阿肖去寻一寻。时辰不早了,阿兄早些歇息。”
罗聆送他出了书房,见他一身锦衣走在月色下翩然而去。姜元珺却忽然驻足转身,对他道:“至于夜宁,我实在想不明白。长兄如父,夜宁他最是敬重阿兄。看来今后唯有阿兄您再出一份力维持我们之间的关系了。”
罗聆笑着目送他,直到远远地再看不见了姜元珺的身影。
此时本是悬于天际的一弯冷月偷偷躲进了云层,夜也渐渐陷入黑沉。
听雨轩内,榻上的人儿此刻双眼紧闭,呼吸急促,额间流淌大片汗水,似陷入沉睡又挣扎在梦魇中不得解脱。
“哥哥,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皖南古村?听三哥说那里群山云集,古树环绕,宛如仙境。”
她小手小脚倚在兄长温暖的背上,一双如小鹿一般的明瞳,炯炯有神环顾着四周。
夕阳西下,少年背着她一路步行在乡间的小路上,笑颜中洋溢着喜悦,说出的话也如暖阳一般温暖:“很快,很快。嗯,到时候我们不止要去皖南,还要去金陵,无锡”
“你不是最喜欢惠山泥人么?这次去统统买来。”
小小的她,眼神中透露出无尽的向往,笑声如银铃般清脆,“买来许多许多的泥人么?那我还要小寿星的、唱戏的、小鸡小狗小鹅的。到时候我们带回来分给阿馥一匣子,分给小星,嗯两匣子。”她一面说,一面挥舞着小小的手掌在少年面前挥了挥,比出一个二。
少年闻之哈哈大笑:“小机灵鬼,你是要厚此薄彼么?为何只分给阿馥一匣子?”
她在兄长的背上咯咯地笑道:“皇宫里什么宝贝没有,阿馥不喜欢,但是礼轻情意重。可小星不一样,她自小体弱多病鲜少外出。待得有一日我长大,我要搜罗全天下的奇珍异宝,还有漂亮衣裙、珠宝绣鞋统统送给她。”
少年再次哈哈大笑,脚下步伐忽地变快,竟背着她跑了起来。
“好啊!等着我们家熙熙长大后,也要给哥哥买很多很多的漂亮衣裳。”
画面一转,一场鹅毛大雪落,兄长双膝跪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满面是血,睁着眼看她。周遭了无人烟,她隔得老远奔向他,脚贴入地一阵冰凉刺骨,她这才发现自己全身只着了一件单薄的里衣,披头散着发、赤着双足。
豆大的泪珠从面颊滑过,她用力推搡着兄长的肩,泣极道:“哥哥,哥哥?”
然而兄长只笑望着她却不说话,面上、嘴上、牙齿上都是血。
寒风吹得人睁不开眼,雪粒子落得面上也愈发得生疼。泪模糊了面,让她如何也看不清兄长温润的面,她却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钻心地痛,随后她缓缓地跪坐在地上,一只手拉住兄长的手臂,一只手怀在他的肩上,想以她之身温暖住兄长冰冷的身躯。
她使劲睁大了眼睛,却发现不知何时兄长的前胸刺进了一根一丈有余长的长矛,直穿入背。
她立时“啊”地一声惊叫,吓得面色苍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牙齿打着颤问:“哥哥,是谁害得你?哥哥,你疼不疼?”
然而,这一次兄长像睁着眼睡着了一般,一句话也不肯说。
她怀抱着兄长冰冷的身躯直至黑夜来临,朦胧中,似有兄长在她耳际温声低语:“乖阿妹,快离开,阿兄会吓到你。”
作者有话说:
----------------------
感谢板砖小天使的营养液
第19章 恨悠悠
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一抬头对上了兄长那满是鲜血的面。
天光乍现于梦中惊醒,似有人掐在她的颈间使她难以呼吸,身覆的一层薄衫也已全然湿透。不由得一声高喊:“哥哥!”
奉画与璞娘端着铜盆推门而入,见她的模样心下一惊,暗道不好。立时放下手中的物什疾步跑来。
“小姐,可是又魇着了?又做噩梦了?”奉画见她面色惨白焦急地问。
她只觉牙齿打着颤,喉咙干涩,说不出话来。
璞娘又去温水盆里拧了巾帕给她擦面。
奉画见她两脚踩在地毯上,又去一旁拿来绣鞋,去衣橱拿来斗篷披在她的身上。
“地上凉,小姐快穿好。”
随即璞娘在后拢起她的头发欲挽发,一面拿起梳子梳着她乌黑的发,一面道:“公子在书房”璞娘的话还没说完,只见榻上的人“蹭”地起了身。
她猩红着一双眼,望向窗棂边搁置的一八角瓶里插着的数枝白玉兰花。而后赤着一双足疾奔过去,不假思索地用那被犹如抽了骨的一臂,一手提起墙壁上悬挂的一柄长剑挥了过去。
瓶碎为片,花落成泥。
奉画吓得心一下紧缩起来,“啊”了一声,随即使了一个眼色给璞娘。
她对上面前的铜镜,铜镜里的人青丝尽散,镜中的面容仿佛有着高高的眉弓、目若悬珠、高挺的鼻梁、削薄的嘴唇、和尖尖的带着一些圆的下颏。
昔年,母亲曾爱怜地赞她:“我儿,英气中不失柔美。”
额间浸上一层薄汗,她怔怔地望着镜中面无血色的自己,呢喃道:“我是谁?”
奉画心砰砰地猛跳,已然泪盈于睫,安慰道:“小姐,总会好起来的。您是这府中的大小姐啊!”
镜中的她凄然一笑,冷然道:“先皇说我是父与母珍贵的明珠且t生在明媚的七月仲夏,唯愿我亦能如七月的灿阳般,光明明亮。”
“是以赐名——秦家惟熙。”
她有多久不曾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他看着我们出生,看着我们长大,以亲植玉兰花树盟誓于为他打江山的秦、罗、褚三宗族。可是他可会想到有一天,也是同为他看着长大的子侄接二连三的长眠于他一生倾力奉献的这片土地?”
她一手握拳,一手牢牢握住手中的剑柄,眸色骤冷。
随即提剑推门。
奉画再后惊呼道:“小姐!”
她想去那万重门问一问那些权门贵胄,秦家何来谋逆之罪?可再也换不回生死白肉。
一院子飘落的木槿花,罗聆在花树下孤身而立,清瘦如竹。
还是和煦的微笑、清澈的眼眸、同哥哥一样。
犹记得,当年有一封密信从京师送往江南,信上只有简短的一句话,笔锋似欲力透纸背。
“名虽各姓,前同生一片土地,后风雨同舟。小熙,我就是你的兄长,长兄如父,罗家永远是你能躲避风浪的家。”
康乐三年冬,她投入赴京的江河下,认为势必魂断于此。
不想老天是不是也有一丝悲悯的垂怜,听得她的祷告,有人将她救起。还是一身青衣翩翩公子,倾力将她从江下托举起,船上自有他带来的人与敌人抵抗。
她却再也无力支撑,眼泪像断了线的风筝,与他道:“快走!”
陶青筠眼眶发青,唇上已然长出一圈黑黑的胡茬。显然是快马加鞭奔波又改乘了船走了水路,也不知他竟隔了多少重障碍到了这里。
他咬着牙,红着眼,厉声道:“今日就是你我都被射成了筛子,我拖也要将你拖走。”
当她于浑浑噩噩,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的大梦中醒来,已然身在江南水乡。远方的京城也将新年来临,除夕将至。
可秦家所有一夕间已荡然无存。
彼时,罗氏一族离京,罗家小星不过六岁之龄。姜元珺因伤梁胥一事,仍被软禁于东宫不得令不得出。只有罗聆与陶青筠二人策马南下相送了一段路。
此一别即是山长水远,陶青筠什么也没有说,只送给罗昭星一惠山泥人,一个梳着双鬓着粉罗裙的女娃娃,大大的眼睛胖嘟嘟的脸,形态生动传神。
泥人底部书写着六个小字——小星,岁岁无虞。
一队人马一路南下,他才对罗聆说:“走了也好,至少能平平安安的长大。”
然,天不遂人愿,人还未到江南,罗昭星就已病得气若游丝。
有时从梦中惊醒,会依在秦惟熙的肩上,哭着道:“阿姐,我好怕死!”
清醒时又会对她甜甜地笑,说:“阿姐,你别怕,我会在天上保护你。”
混沌时,也会对她低声长谈,她们头挨着头躺在碧纱橱里,听小院一树蝉鸣。
“阿姐,我怎会这般?倘若我此生能健康过活,会不会也能得六七十年的日子成了满头白发的老婆婆?阿姐,那我今年年有六岁,待我离去,我向神明祈求,愿阿姐你能长命百岁,替我看看这世间万物,活过一百余载。”罗昭星垂着眸,手中握着泥娃娃,一遍又一遍爱怜地抚摸个不停。
秦惟熙极力地克制,扯起嘴角一笑,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只觉眼泪在嘴里又苦又咸,她说:“那我岂不是变成了老妖怪?”
罗昭星咯咯地笑:“也是。可是阿姐,倘若我在奈何桥畔不饮孟婆递来的忘尘茶,等你这世间寿命殆尽、寿终正寝时,我在奈何桥畔等你,等下一世我们还要做真真好地姐妹。”
泪夺眶而出,不断线地一滴又一滴,心似被人生生地撕裂了一个大口子。她回道:“好啊!小星姑娘,我们一言为定!”
可是傻丫头,人世间的至亲与友又怎能看着你不饮那孟婆茶,不去忘记这一世的烦恼忧愁,让你一日复一日的站在那奈何桥畔,惦念还在尘世间的种种与这些人。
直到最后,罗家小星一声稚言,附在她的耳边,小声的对她说:“阿姐,你要替我好好的活下去!我去替你好好瞧一瞧他们,我们都会在天上保护你。”
她知道,她说的是将她视为珍宝的父与母,还有呵护她长大最疼爱她的兄长。
从此后,忘秦家之姓、先皇赐予之名,苟活于世。
看着梁家加官进爵,看着当年以风言风语置秦家于水深火热中的权臣贵胄春风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