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一张花猫脸,披头散发,堪比戏台子上的丑角儿,全身上下狼狈不堪,站在湿哒哒的后院呼哧喘气。
丛五老爷火冒三丈,揪了丛孝的衣领破口大骂,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
“丛老七,你他娘的是不是想死啊,大过年的你一把火把我家烧没了,我们全家老小住哪里?
啊……你说说你干的好事,我家房子要是烧没了,你拿什么赔,你个混蛋球子王八蛋,我一巴掌呼死你。”
边骂边抬起蒲扇般的大手往他头上拍,丛孝捂着脑袋瓮声瓮气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您老消消气,都是我的错。”
青皮俩兄弟在一旁缩着脖子不敢吭气,肩背无端矮了一截。
丛三老爷赶忙扑过去拉架,着急忙慌道:“哎哎……你别打头啊,踹他屁股,踹屁股不疼,不能打脑袋,打坏了如何是好。”
三人跟唱大戏似的在原地转圈圈,小八、小九赶忙上前拉架,郑氏苦笑一声,劝慰老头子。
“行啦,别闹了,还嫌不够热闹是吧,晌午的澡白洗了,赶紧回家洗洗睡吧,得亏现在还没过子时,还不算新年。”
陈氏跟在一旁连连道歉,杏娘脸上也烧得慌,这叫个什么事哟!
丛孝挨了丛五老爷好一顿排揎,回到家也没安生,这回捎上了两个小的,丛家大小三个男人排排站,低眉俯首听训。
杏娘的火气一点不比丛五老爷小,双手叉腰气沉丹田一顿吼:“行啊,一个个的都出息了,放火都放到别人家里去了。
先是老的放野火烧坏了田埂,现在是小的放野火烧房子,年年过年来这么一出。我看明年也用不着去祖坟拜年了,干脆一把火把这个家烧了得了,省得手痒脑子发晕……”
三个人大气不敢出,低垂着脑袋如丧家之犬,直挺挺站着乖乖挨骂。
青叶抿紧嘴巴在一旁憋笑,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出声,一漏笑就完蛋了。
想到方才赔出去的一条腊肉,杏娘心里更窝火了,幸好赶在大年初一送了出去,要不然开年头一天就要还债,明年一年都没好兆头。
初一不能骂人,她今儿晚上非得骂个够本不可。
“旁人放野火都没事,你们几个倒好,一放一个准,你们是祝融投胎转世来的么,走哪烧哪,这么有本事怎么不上天啊?
我郑重警告你们,这是最后一次,以后谁要是再放野火,我先把他给放了,一天天的净出幺蛾子,咱们家是钱多得没地儿花吗?”
两个小的小鸡啄米似地点头,丛孝赔着笑脸讨好道:“再不敢放了,我算是看明白了,咱们家跟放野火相冲,这玩意儿邪门得紧,专门找咱家麻烦。
其实这个东西也没什么好玩的,还不如在家烧草把子呢,以后再不敢玩了。这次都怪我,是我没看好他们,你看这骂也骂了,天也黑了,咱们还灰头土脸一身汗呢,要不……咱们先洗了澡再说?”
杏能冷哼一声,斜了他一眼,甩手进了房间。
丛孝死里逃生般呼出一口气,耳听到女儿“噗嗤”的笑声,敲了她脑门一记,转身招呼两个小子去灶房。
“走,走,赶紧的,咱们去烧开水将功赎过,你们两个臭小子可是闯了大祸,连累你们老子跟着挨骂,下回再不敢放野火了,说不得真能烧到家里来。”
青皮怯生生道:“我们不是故意的,明明点火时跟后院隔着一块田,回来时也是看着火熄灭了才走的,谁知道那火怎么又烧起来了?”
青果撇撇嘴,攥拳发狠道:“下回等烧没了,我非得用脚踩得实实的,我就不信了,这样还能烧起来?”
“我的小祖宗哟,你怎么还惦记着放野火,再有下一回,你娘非得把咱家屋顶给掀了不可,咱们可以玩点别的嘛……”
父子三个絮絮叨叨去了后院,一路讨论别的小把戏。
丛孝家折腾的这出闹剧,毫无意外给垄上的人添了无数笑料,在这乏善可陈的年关流传了好几个村子,直到出了正月还有人拿出来当笑话。
这也难怪,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更何况这样由放野火惹出的稀罕事,个个说得眉飞色舞,听得津津有味。
出了年关,一大家子依旧忙碌非常,青叶却被她娘打发去外祖家散散心。
女孩满心不甘愿:“初二不是才去过外祖母家吗,我在家里好好的,用不着散心,再说了,我的布还没有织完呢,我哪儿也不想去。”
她攒家底的瘾头正浓时,织出来的布匹就是钱,哪甘心这样白白抛费时光?
杏娘一面给女儿收拾衣物,一面哄劝道:“布匹哪有织完的时候,咱们家不指着你挣钱,你外祖母想你了,你过去陪两个老人家住一段时间,难道你不喜欢外祖母家?”
“我当然喜欢外祖母家啊,可是……”
青叶踟蹰半晌,犹豫道:“要不把我的织机搬到外祖母家去,我一边陪外祖母说话,一边织布。”
“不用那么麻烦!”杏娘卷好包袱皮,抬起头打量一番可有漏网之鱼。
“今年下半年你该及笄了,成了人顾忌更多,出行也有诸多忌讳。远不如现在轻松自在,凡事有爹娘顶在你前头,你只管趁着这难得的悠闲时光好好吃喝玩乐。”
嫁了人仿若套了层绳索,一言一行皆不得自在,她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之前在家做姑娘时哪里知道一年四季之分,唯一的印象就是衣裳的厚薄,零嘴吃食的变化。
成天惦记的不是哪朵花染指甲好看,就是水沟里的莲蓬冒了头,日子过得活色生香,精彩纷呈,再不会觉得无趣,到了夜里一挨着枕头,小呼噜已是震天响。
如今成婚生子十几载,日子过得不算艰难,但早已失去了少时的乐趣。
别说一年四季分辨得一清二楚,便是一天十二个时辰也要时刻注意。
早晚凉爽时盯着孩子们添衣,晌午出太阳脱掉,夜里睡觉也要警醒,趁着起夜的功夫去他们房里转一圈,看看可有掀被子。
大人就要有大人的担当,也有玩乐的时候,然而跟做姑娘时不可同日而语。
如同捕捞到网里的活鱼,虽然依旧摇头摆尾,可比之水里涌动时的无拘无束,到底失了几分鲜活,一网之隔,天差地别。
青叶听到娘亲这样说也就作罢,左右现在还不是春耕时节,家里还不到忙碌的时候。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她去陪两个老人住一段时日也好。
丛孝送女儿去外祖家,依旧是媳妇未出阁时的闺房,此时已重新规整了一番,布置得井然有序。
早在正月里杏娘就跟娘家透了口风,杨氏知道外孙女要过来小住,当即乐得眉开眼笑,缺了牙的嘴角生生咧出了牙花子。
一向慈眉善目,端庄守礼的小老太太也顾不上还在年关,镇上的铺子一揭开门板,立即吆喝李老大推车送她去采买。
大孙子自告奋勇要代劳,老太太尚且不放心,非得亲自去一趟不可。
糕饼铺才出锅的新鲜点心,甜口的多多益善,酸味的也不能少;布庄里的时新衣料,鹅黄正适合妙龄少女,葱绿穿着也俊俏;听说首饰铺子出了新款式,那更得去瞧一瞧,看一看了……
一路走一路买,半个上午逛下来,李老大气喘吁吁混似徒手犁了一亩地,老太太依旧精神矍铄,斗志满满。
如此折腾小半月,把个杏娘未出嫁的闺房布置得焕然一新,窗明几净,仿若它的主人这十来年都没有离开过,一直住在这个温暖的小房间。
杨氏如此大手笔地采买,高调装扮女儿的闺房,惹得李家老少妇人醋味冲天,这个年节酸倒了牙。
媳妇们还罢了,老人家的私房银子再怎么也花用不到她们身上,李姓的孙女、重孙女就不一样了,胸口的怨气能点燃灶膛里的草把子。
同样都是老李家的血脉至亲,凭什么她一个外姓的孙女儿能独得宠爱,她们这些正经的李家人反倒要后退一步之地,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了?
想也知道,老太太撒出去这恁多白花花的银两,到时指定都给青叶带走了,当作她自家的私房添进嫁妆。
等到她出阁时,依着老两口对女儿的疼爱,再拿一份添妆也不意外,那青叶就能独得两份……
老太太莫不是老糊涂了,远近亲疏都分不清,她们才是姓李的,怎地白白便宜个外人,只想一想就恨不得咬碎银牙。
她们酸她们的,杨氏满不在乎,她的银子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活到如今这个岁数,阎王老爷的一只脚已是踏进了房门口,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蹲到床柱子上去了,可不得随着心意活一天是一天。
而到了外祖家的青叶则是如鱼得水,过得畅快极了。
丛家的农田不算多,但农活本就琐碎、繁杂,没有消停的时候。要想庄稼种得好,收成可观,侍弄田亩就得精细,要像照料刚出生的婴孩那样上心,轻不得重不得。
自打青叶从镇上回了家,农忙时不必说,虽不用像两个弟弟那样整日泡在田里,可家里的一摊子事就都落在了她的肩上,忙起来也不相上下。
清闲时候要给娘亲打下手,打猪草、煮猪食是跑不脱的,累到是不累,谁家闺女不是这般过来的?
青叶还算是过得舒服的,大多数农家女孩出嫁前后没什么分别,都当成了大人使唤。
可直到来了外祖家小住,青叶才体会到了什么是神仙样的日子。
明明都是一样的一日三餐,四季衣裳,杨氏过起日子来格外的游刃有余,悠闲自在。
丛家人多,杏娘灶上手艺好,菜色以量大管饱为主,其它的就没那么讲究了。杨氏则不一样,拢共就老两口吃饭,现在添了个青叶也不算多。
早饭吃鸡蛋,蒸、炖、煮轮着来,嫩滑的蛋羹上淋一滴香油,芝麻香扑鼻。
晌午和晚上的菜色也各有不同,贵精不贵多,还额外有闲情逸致摆个盘,点缀朵花什么的。
青叶也是个重口的,喜欢吃辣,杨氏做菜口味清淡,也有辣菜,但不多。
青叶起初以为吃不习惯,撒了米粉子的排骨上锅蒸,出锅时淋上调好的料汁,趁着热气撒一小撮碎碎的嫩绿葱花,吃起来竟丝毫不比酱烧的差。
糅合了米粉香的排骨甚至更细嫩,吃到嘴里竟然咀嚼到一丝甜味,不会塞牙。
青叶吃得满嘴流油,毫不吝啬称赞:“外祖母,原来排骨也能跟鱼肉似的撒了米粉上锅蒸呢,真好吃,等回家了说给我娘听。”
“你娘哪会不知道?”杨氏把盘子往她跟前挪了挪。
“只不过你家里吃饭的人多,炖排骨里面能加配菜,吃起来更划算。”
李老爷子更偏好肉丸子,汤里还加了切成条的蛋皮子,黄色配着葱花的绿,看得人极有食欲。
“冷天吃辣固然痛快,吃的时候酣畅淋漓,身心舒畅,火气却积压在内腑,瘀滞堵塞,口干舌燥,神行不宁。其实天冷才更应以平和清淡为主,润燥清热,补养血气。”
如今的李老爷子活脱脱的仙风道骨,神仙在世,头发、胡子已然全白了,飘逸得仿佛春天河堤上随风舞动的杨柳,丝毫不显邋遢。
老人家依旧做着道士的营生,看风水、起宅院、求平安……
不过丧葬先生倒是早几年就不做了,毕竟是个体力活,若是跑动起来有个万一,那就得不偿失了,上了年岁的老人最怕摔。
杨氏倒是显露出些许老态,脊背微微佝偻,牙齿也掉了好几颗,精神倒格外好,走起路来半点不颠簸。
老两口如今依旧没和儿子们住在一起,有时懒怠开火时会去李老大家蹭饭。
李老大早说接了二老家去吃饭,老人家没答应,趁着身子骨还能动,还是各住一处更自在。
青叶抿嘴一笑,脆生生道:“我爹说清汤寡水的饭菜吃了跟没吃一个样,肚子饿得呱呱叫,端起碗一看那些惨白的菜色,心先凉了大半截,筷子捏在手里没地儿下。”
“所以你爹养不胖,”李老爷子总结陈词,“长得还黑,大冬天都捂不白,好东西给他吃都糟蹋了。”
一番话说得女孩哈哈大笑,也只外祖父敢这么说她爹,外头谁不知道她爹手艺精湛,技术过人,她们村那一片的婚丧嫁娶都爱来她家下单子,屋子里镇日木屑满天飞。
杨氏给外孙女儿舀一碗藕汤,放在她手边,“咱们叶儿可得养得肥胖白嫩些才好,别跟你爹学,也别听书本子、戏台上唱的那些,什么才子佳人,窈窕纤细……
那些都是骗人的,人活着就靠一身气血,那瘦骨嶙峋,走一步叹三口气的哪里活得长久?长得也不见得好看,肠胃都饿坏了,一张嘴指定一口臭气,早把那才子熏跑啦!”
“哈哈哈!”青叶更乐了,趴在饭桌上笑得肚子疼。
一顿饭吃得有声有色,欢快的笑声冲淡了平日里的寂静如水,老两口看着女孩大口吃得香甜,胃口也似乎好了些许。
非但饭菜精致可口,杨氏还带着外孙女儿研制胭脂水粉。
早开的桃花摊开晾在竹匾上,像铺了一层艳丽的云霞,杨氏用筷子扒拉花瓣。
“要想捣出来的胭脂红得透亮,得挂在廊下阴干半个月,可不敢拿到大太阳底下晒,一晒就制不成了,也不能受潮。”
女孩捡起一片粉红含在嘴里,唯一关心的是:“咱们把桃花给摘了,那桃树还能结果吗?”
老太太嗔了她一眼,“管它能不能结果,是桃子重要还是胭脂重要?”
“可桃子能吃啊,胭脂又不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