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州与北狄边境线上,早在昨日就已搭好了一座露天神台。
勿吉部的人收到风声后提前来踩过点了,这两年他们在肃真部手里吃了不少亏,连丢了几大片林子,近日又在边境被肃真部生生俘虜了好些人,简直是奇耻大辱。
勿吉部的首领知道这两年肃真部频频出手,多是松甘萨满和其一众神徒的谋划,因此他誓要亲手杀了松甘萨满,给肃真部一记重创,也给自家留出休整喘息的时间。
前日他听闻松甘萨满要往营州边境线处祭天,正赶上夏祭之日,这倒是很符合肃真部的习俗。
那首领又想到肃真部的萨满祭天活动,一向都是由松甘萨满带神徒和祭品在神台上先进行告天仪式,这时候其余人都会在一百步开外的位置等候,只有告天结束后,神台那边鼓声停止,部中人才会走上前参与祭天。
这就意味着祭天刚开始的一段时间里,松甘萨满和神徒附近不会有肃真部的人护卫,这是击杀松甘萨满和神徒们的绝佳时机。
除此之外,勿吉部首领还获悉当日将有营州兵马前来偷袭,这更好趁乱一石二鸟,击杀完松甘萨满,他们还能再顺路杀到营州抢些东西,以弥补之前的损失。
此一战万分关键,勿吉部首领亲自带了部中主力人马前来,在埋伏地点看到了神台上方正在进行告天仪式的一众萨满,无不握紧了手中的长刀。
此刻神台上方,正有十来个身穿萨满宽袍的蒙面人,围着中间一个头戴彩饰的人转圈擂鼓。
神台旁边摆有一个巨大的铁笼,里面是赤身绑缚的俘虜,一个个堆叠起来,正在笼中安静沉睡。
埋伏在南北两侧的男人们看到这一幕,无不是出离愤怒。
“那笼子里头,都是咱们的人么?”
埋伏在南侧的营州小校听到身边亲兵问出这句话,他皱了皱眉,笼子里的男人都被扒光了,距离又远,他也瞧不清楚,隐约觉得像是自己人,又觉得有可能是前些日子跟他们一起被俘的北狄其余部族人,也有可能是全部混在了一起。
作为今年第一次踏入燕北地界的中州兵,那小校对北狄各部族的恩怨并不十分了解,只是听人说那边各部族之间这两年纷争不断,这次他们在边境线跟那些北狄人一起被擄走时,方知传言不虚。
或许被俘的那个部族也会派人前来解救俘虜,他们埋伏在此,正好趁乱将这些北境敌寇一锅端了,到时候镇北将军得知边境大捷,定然欣慰,也就不会再追究先前营州遭劫的事了。
当他前日从北边逃回营州城,将这个计划告知给营州守城校尉后,那校尉沉吟片刻,当即决定点兵派人出城,一方面是因为近日城中士气有些低迷,急需一场胜利来激励众人,这也是向外转移不满情绪的好时机,否则城中怨气进一步积压也恐怕发生兵变,另一方面他也急需在边境立上一大功,以掩盖营州遭劫的罪过,毕竟眼下正在北伐军凯旋向朝廷请赏的节骨眼上,他作为镇北将军的得力干将之一,可不能在这时候给北伐军拖了后腿,更不能在满军受赏的时候因这件桩事挨了罚,那样不仅在其余将领面前抬不起头来,也影响他日后的擢升。
出于这些考量,营州守城校尉决定拿出魄力放手一搏,他知道往日北狄人即便打到城下,也不过是前来劫掠一番就走,从无占城的先例,因此他只留了五百人在城中,但守城校尉有镇北将军临行时的军令在身,不得擅自离城,于是他派出了所有的亲信部将,誓要夺回边境线,取下北狄萨满头颅,将北狄人赶回深山老林里去。
前日逃回来的那小校今日正是主力将领之一,他记得放他逃走的那女子说过,萨满祭天开始时不会有太多人,他们可以等到鼓声结束后看见其余人走上前再动手。
埋伏在南侧的营州兵个个屏气凝神地细听鼓声,可就在神台那边鼓声尚未停止时,一阵喊杀之声从北边传了出来。
勿吉部众人埋伏的位置距离神台不远,他们要在鼓声结束前,趁肃真部的人还没走上来时,先结果了松甘萨满和她的神徒,因此听到最后一轮鼓点响起,就从埋伏地点冲了出来,快马来到那些萨满袍人面前,抬手挥刀便砍。
那些蒙面人听到敌袭,慌忙摘下脸上的面罩,身上的萨满宽袍也跟着掉落下来。
袍子里面是身穿中原军服的营州俘虜,手里个个拿着刀。
此时勿吉部的人见此情形也来不及收刀细思,仍旧挥刀朝他们砍去,同时又分了些人,去开笼子解救自家俘虜,再往周边搜寻肃真部人的身影。
埋伏在南边的营州兵马见到这一幕也是一惊,那小校看清神台上面穿着营州军服的那些男兵,都是前日同他一起被俘的战友,看到他们一个个被勿吉部众人砍倒在地,他不禁怒从心头起,当即挥手带着埋伏的众人冲了出去。
营州兵马从南边怒喝着杀出,勿吉部众人见状手起刀落迅速杀完神台上的营州兵,然后调转马头向南迎敌,以给自家去开铁笼解救俘虜的人争取更多时间。
两边人马在旧日边境线南侧厮杀了起来,此刻双方都带着满满的怒意,杀起敌来毫不手软,竟打得有些难解难分。
妊婋趴在树林里远远看着那边杀起来了,不禁笑着点了点头,早些时候她哄骗出十来个营州俘虜穿上萨满宽袍,又教他们如何擂鼓,还给了他们每人一把腰刀,只说到时候所有萨满皆是蒙面遮眼被送上神台的,不会有人察觉他们其实是冒充的,等到鼓声结束时,他们听到远处杀声响起,就可以拿下面罩,直接在神台上刺杀萨满,然后与自家人马里应外合。
那些在神台上扮作萨满的营州俘虜,这日蒙面后看不见周遭的情况,只能按照妊婋先前教他们的,蒙眼跟随前面的人在心中数着鼓点,他们暗自为自家在敌军中拥有内应感到庆幸,可当他们听到声音摘下面罩时,北狄人的大刀已经挥到了眼前,他们到死也没想明白这其中到底是出了什么纰漏。
营州兵马这天势头颇为猛烈,在神台南侧跟勿吉部的人厮杀了一阵后,竟然将战线推到了神台边缘。
这时勿吉部的人也终于解开了铁笼,笼子四边围栏在锁扣被砍断的瞬间同时向后倒去,堆叠在铁笼中的男人重重地滚落下来,其中有勿吉部的俘虜,也有营州的俘虜,只是没穿衣服绑缚着手脚,一时有些难以区分。
他们见地上的人尚有呼吸,只是睡得很沉,于是走上前一边试图叫醒自己人,一边杀起中原面孔的营州俘虜。
正带着人朝这边杀过来的营州小校瞧见勿吉部的人在笼子边杀起自家俘虜,当即大喝一声,挥手让众人继续往前,很快,凌乱的厮杀步伐一点点靠近那些睡倒在地的俘虜,场面变得愈发混乱。
踩踏与厮杀,仇视与怒吼。
兵相骀藉,血流成渠。
就在双方人马杀得几近失去理智之时,勿吉部首领听手下来报,说周边没有发现肃真部人的身影,他感到有些不妙,恐怕再度中计,于是叫人吹角准备分批后撤以待来日。
撤退的角声才响起来时,北边传来一阵地动山摇,一大群巨鹿和马匹从三里外的丛林里开了出来,四周还跟着数不尽的大狼狗和低空盘旋的海东青。
勿吉部首领回头看去不禁眉心一跳。
骑鹿驱马,飞鹰走犬,整个北狄只有肃真部出行是这样的架势。
她们终于现身了。
正在杀戮的营州兵也听到了北边传来的声音,纷纷举目看去,还以为是北狄人的援军,不禁心生退意,正迟疑间,东边树林中响起一串嘹亮的叶哨声,不多时,营州兵马身后也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响。
那些营州兵闻之一喜,心道定是平州援军到了,于是纷纷回头望去。
站在阵中末尾处的众人转身细看了片刻,却见后方来军没打军旗,有个什长正要叫人一起去看来者何人,那支队伍已快马来到近前。
那什长看清来人不是友军,还没等喊出声,就被来军打头阵的人用一杆狼牙槊挑飞了头颅。
南北两边的后方来人,同时开到了边境线百步开外,向两边一字排开弓箭射手,朝着方才还在中间厮杀的营州兵和勿吉部众人齐齐拉弓。
营州边境线上顷刻之间箭矢如雨下。
那些男人们停下了厮杀,都慌忙弯腰寻找遮挡,可惜原野上根本无处躲避。
片刻后,东边树林中再次响起一串叶哨声,两边射手闻之齐齐住了弓,方才的战场终于安静下来。
南北两侧后来的人马缓缓向中间走来,开始清剿尚有气息的男人。
妊婋在林中见两边人马汇合,将手里的树叶往旁边一扔,跟东方婙二人牵过马,翻身一跃上马往神台方向赶来。
厉媗正拿着狼牙槊挑起地上的尸体翻看有没有躲藏在身下的,又挑了些还算完好的军服,熟练地弯腰扒下来。
前几天她和素罗刹带众人在营州城南边等消息,又杀了两拨往平州求援的营州兵,昨日收到妊婋的信,为了不惊动营州守军,她们连夜赶山路来到了边境线附近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