妊婋把头低了一低:“我只是不想再增添无谓的仇恨了。”
“无谓的仇恨,你说得轻巧。”伏兆冷“嗤”了一声,“我也想明白了,当年杀进洛京前,你过的都是糊涂日子,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你对她们也根本没有一丝感情,所以说放下就放下了。”
妊婋听了这话没有反驳,只是垂下眼眸,这些年她也从各处收集了不少母亲与祖母的遗物,也曾打探过她们从前的事迹,但亲情并不能从这些旧物轶闻中生发出多少来,不管她做什么,都总是觉得自己离她们很遥远。
“你说得对。”妊婋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我不知出身来历,一直以来只能靠自己,所以也只会成为我自己。”
说完这话,妊婋也不想再就这个问题继续谈下去了,只是说道:“这些事等我们回到洛京再说吧,你吃些东西,我们巳时收帐开拔。”
这时杜婼走到伏兆身边,蹲下来要给她解开身后的绳索,让她自己吃些东西,但她刚一靠近,就被伏兆抬臂用手肘怼了一下:“别碰我。”
即使两天水米未进,伏兆这一肘力道仍然不轻,也幸亏杜婼肉厚,这一击在她根本不痛不痒,只是因没有防备,还是被这一下推坐在了地上,她挠挠胳膊,无奈地看着伏兆:“你这……你打不着她也别拿俺撒气啊。”
看她这么抗拒,杜婼有些为难地看向妊婋:“这咋整?”
她们外面还有数万名山南军的战俘,需要尽快向北转移,今天是一定不能再在这个地方停留了,但看伏兆眼下这个状态,似乎不大可能愿意好好跟她们走了。
妊婋居高临下地看了伏兆一眼,只说了四个字:“电晕扛走。”
第244章 声在帘帏
山南道例行发回建康的军报,忽然中断了几日。
季无殃这日晚间就寝之前,靠在榻上思索了许久,对于荆楚一带的战况,她总有些不祥的预感。
越陵王在最近一次发回来的奏疏中,称自己在云梦泽和鬾山以及北边与燕国边界相邻的地带都部署了人马,并推断此次主战场应该会在云梦泽西侧,为了守住荆楚腹地,她也将这次的主力都放在了这里。
季无殃这几天连续听到内阁回禀荆楚情况,若燕国也掺和进来,战事恐有不利,为了以防万一,她这日早朝上还是下令让江南军往西边支援了一支兵马。
这一夜她睡得很不安稳,凌晨时分朦朦胧胧间,竟还梦到了年轻时的广元公主,带着一脸嘲弄的神情,呼唤她的小字:“莺娘,这江山到了你手里,怎的只剩了半壁?若换了我来,必不会沦落至此。”
天亮前她醒来一次,坐起身望着殿中地面上的银霜出了片刻神,喝过侍夜宫人递来的温水,又躺下辗转反侧睡了一个时辰,直到天光大亮时,她再次起身,有宫人在外禀道:“圣人,山南道传战报回来了。”
说的是“战报”而非“捷报”,她心下一沉,命人将战报速速呈进殿中。
她靠坐在宽阔的御榻上,接过宫人递来的战报,打开看去,满眼触目惊心:“越陵王阵前被杀……鬾山矿脉遭宸国铁女寺军攻占……楚西云梦泽三州被燕国幽燕军占领……山南道三万将士被俘……”
看完这些,她又想起了天亮前的那个梦,再也顾不上往日为君的矜重,抬手狠狠将战报摔出御榻纱帐外。
那战报磕在大殿金砖地上,发出几声闷响,翻过两下身后,躺在了殿门口前。
殿内的宫人们见状都慌得跪了下来,声音颤抖:“圣人息怒。”
殿中沉寂半晌,宫人们才见季无殃下榻,赤脚踩在紫檀足踏上,冷声说道:“传太子与内阁即刻进宫。”
徽音殿的东书房里,已有许久未像今日这般气氛沉重了。
幽燕军突然出现在云梦泽的战场上,是书房中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
虽然她们与宸国剑拔弩张的时候,也听说燕国往边界处调派了兵马,但以这两年她们与燕国交接物产的频繁程度和两边的洽谈态度,没有人认为燕国会大举出兵干预此战,毕竟云梦泽距离燕国边界也还有段距离,她们先前都认为燕国往边界调派兵马,只是为了避免南边的战火会波及自身。
而此刻得知自家山南军有三万名将士被幽燕军俘获,书房中众人都在试图给燕国这个狂悖举动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燕国与宸国互市紧密,比之我国更甚,此番大举出兵夺取云梦泽,或许是迫于宸王的要求,才与之联手配合。”站在殿中的一位内阁平章事谨慎推测道,“臣以为,还该遣使至淮水诘问,同时再派战船到鲁东海湾稍加弹压,先以谈判换回我方人质,再定来日战策。”
从她们目前得到的消息来看,这次燕宸两国看似是联手杀入楚地的,而后各自瓜分了鬾山矿脉和云梦泽三州,以及山南军的战俘。
但季显容看完军书想了半晌,摇头说道:“燕宸这次未必是事先商议好的,云梦泽地势关键,是西边直入中原腹地的最佳途径,宸王不可能将此地拱手让给燕国,若说要联手,让燕国在北边牵制我军,至多也只会让出均州地界,或许她们亦有不和,才会出现今日这样不合常理的瓜分。”
眼下她们能从战报中获悉的云梦泽战场实际情况还是太有限了,众人在书房里推测分析了几句话后,有宫官来报,说送战报的将领醒来了,正在殿外听宣。
跟这份战报一起快马进城的,正是当日云梦泽战场后方的一名骑兵将领,因连日赶路过于疲累,今晨一进城就昏了过去,被季无殃下令带进偏殿传太医诊治,看来此时已无大碍了。
“带她进来。”季无殃说道。
不多时,那位将领跟在宫官身后走进书房内,步伐还有些虚弱:“末将参见……”
看她作势要行大礼,季无殃摆摆手:“免礼罢,赐座。”
那将领被宫人搀扶着告了座,在一只绣墩上坐下来,将当日云梦泽战场上的所见所闻,细细回禀了一遍。
她是骑兵千户,当日云梦泽西侧战鼓响起后,惊了一批战马,她只得迅速带人往后方去换马,刚让部下换上备用马匹,就见前方有打紫旗的队伍冲进了两军阵前,紧接着空中数道雷霆落下,她的兜鍪也被击中,所幸冲力不大没有晕倒。
等她定神往前看去,发现前方步兵队伍已经大批倒下,于是只得下令让周遭兵马向后撤离。
其她没有被雷霆击晕的人,都跟她一起从战场后方撤了出来,在云梦泽的东侧襄州边缘一带停下休整,随后又探知到先前倒下的那些人陆续在一两个时辰后醒来,已经落入幽燕军的掌控,在出事后的第二日,都被绑做战俘跟着幽燕军往北去了。
书房内众人眉头紧锁地听完了这段有些离奇的战场自述,如果这将领不是为脱罪信口胡诌的话,显然幽燕军目前是有了一种攻击范围极大的新式火器,或者说,雷器。
那阵雷霆到底是怎么落下的,这将领也说不清,看她的神色和语气,也不像是扯谎。
从这将领的讲述中,大家仍然无法确定这次云梦泽的战场上,燕宸两军是否存在联手配合,因为这将领和部下当时所处的位置比较靠后,她们也都没看见铁女寺军那边的情况,只知道在自家将士被俘后,铁女寺军似乎直接撤离了云梦泽,而幽燕军在划出占领地界后,增派了新边界的巡防队伍,看上去并没有要乘胜进一步东来的打算。
这将领连日赶路报信,还没来得及休整,这日初次面圣,又讲了一大通话,回忆当日战场上的惊险时刻,到这时已有些体力不支,季无殃见状令宫人先将她带回偏殿,让她先休息一下再来回话。
等那将领被宫人带出书房后,季无殃才让众人说说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前日调去增援云梦泽的江南军队伍已经在路上了,但季显容和内阁中众人认为山南军战俘未归,燕国新式雷器的情况她们也还暂时没有了解清楚,在这种情况下,不好强行以武力夺回云梦泽。
季显容也说虽然她认为此次云梦泽一战并不是燕宸联手所为,但考虑到目前许多事未明,也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可能,经此一战后,鬾山矿脉被宸国收走,那里距离黔南不远,黔南也很有可能会因此被迫再次倒向宸国,而与中原断交。
她们原本还想要通过黔南来钳制宸国与南海国的商贸往来,避免自家被宸国通过海上商路扼住咽喉,看如今的情形,季显容认为势必要在海上开辟出一条生路保住商税,以避免燕宸两国在此战之后,再以商贸掐住她们的税收命脉。
在季显容说完这番话后,几位内阁大臣也各自发表了看法,季无殃听完沉吟半晌,连下数道旨意,再派江南军将领带援军守住云梦泽和鬾山的东侧地带,同时令季显容调动江淮水师和闽东水师,一边向鲁东外海示威要求燕国归还人质,一边往南,从南海国手里夺回一片海域控制权。
旨意明确后,众人纷纷告退,离开徽音殿东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