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都尉说杜婼到她们营地住了几日,问她们吃住可还习惯,还跟她们中的几位将领比划了几招试试身手,连她也跟杜婼摔过角,因是友好比试,所以未分输赢。
后来开春她们跟另外几个营地又被迁去幽州就食,她们还在山脚下远远瞧见了豹子寨的寨旗,听说那里是幽燕军的发祥地,只是她们当时住在幽州城外镇上,没能上山去看那寨子里是什么样。
她住在幽州时,还见到了上元府里的另一位,听人都叫她“豹大姐”,知道这位就是豹子寨最初那位当家人了。
她说自己跟花豹子同席吃过饭,虽然这位豹大姐没有杜婼那样朴实和气,但也是个洒脱直率之人,说起话来气势如虹,确实很有山大王的派头。
季显容听到这里觉得她的经历也挺传奇,身为战俘,跟邻国的领袖人物又是摔角又是同席吃饭的,几乎有些难以想象。
“她们有向你询问我国的情况吗?”季显容问。
归国审查时,那都尉也被问到过这个问题,尤其是上元府那两位,她如实说了杜婼完全没问昭国的事,连她们出身何处以及家中境况之类的攀谈都没有过,只说她们写完家书,自有昭国那边的人帮她们送达。
但花豹子在跟她们吃饭时,曾说过昭国民众必没有燕国这样自在,还问她是也不是,那都尉当时很警惕,答说不会透露任何国中情况。
花豹子看她这个态度,也没在意,只是摆手说道:“我不用问也知道,你们那里肯定跟旧朝时差不了多少。”
那都尉闻言有心辩白,但又怕对方是在以此套话,于是只说:“吾皇与太子皆非旧朝愚帝可比,国中境况自然也比旧朝时好上十倍不止。”
花豹子听了这话却没有反驳,而是点头说道:“我知道你们季皇跟太子都是好样的,但谁能担保代代都是好样的?但凡往后出了那么一两个不怎么样的,举国都跟着受罪,这在历史上也有过不少先例了。”
那都尉说完这段对话,小心翼翼地看向季显容,见她似乎并未感到冒犯,只是神色如常地走完几步棋,说了一句:“史上确实有过许多先例。”
花豹子这话,若放在从前,季显容必定会狠狠驳斥两句,虽然昭国的皇位也和旧朝一样以血脉相传,但为了确保继位人选的才干,季显容也同母皇私下议过,要从宗室中择选优秀女童加以培养,避免亲生血脉一支过于单薄,以致后嗣负担繁重,这样的做法,必定要比旧朝帝王从几个都不怎么样的男儿里硬选一个继位,要来的更加稳妥。
然而在听完那几个金石学家讲述的母系部族兴衰史后,她又问她们要来了相关的誊抄文稿,过年这段日子闲下来,她翻来覆去地看书,许多想法也发生了改变。
尤其是回想起当日殿中那几位神色不安的阁臣,即使在女人当道的时候,仍有数不清的女人想方设法为自家男儿谋利,往后的皇权继位者中旦有一人行差踏错,大厦倾颓也不过一两代人光景,到时候又是一场万劫不复。
但这些话,季显容没有当着她二人说出来,只是让那都尉再多说些燕国见闻,三人直玩到傍晚,才出屋子到花厅里用晚膳。
此后的数日闲暇时光里,季显容闭门谢客,在府中书房里查看归国战俘审查记录中,有关燕国世情的内容。
直到正月十八日开朝,她才终于出府,来到东宫开印放赏,随后同内阁一起筹备二月初一开年朝会的各项事宜。
众人忙碌了十余天后,就在开年朝会前一日,建康宫忽然收到急报,江淮两道多地因取消男子文武科举资格爆发聚众抗议。
第269章 寸纸关河
建康宫的开年朝会,在二月初一日如期举行。
为了表示对江淮等地聚众抗议事件的高度重视,开年朝会精简了迎新春的庆贺礼乐和后面的赐宴,整个朝会的时长也因此缩减了一半,只按照事先筹备好的顺序宣布了新年度的重要政令、三品及以上关键职司的人事调动,以及各部拟订好的新规。
朝会结束后,季显容和内阁众人很快来到徽音殿的东书房,送江淮各地最新发回来的奏报,并确定应对措施。
这次的聚众抗议规模不小,从正月开始,陆续覆盖了江淮两道和山南道东部共十一个州县,皆是因为去年腊月里出台的那项禁止男民参加科举的政令,而今年春季正是新一年度文武初试登名的日子,这一政令让为此筹备了至少两年的地方男民断绝了入仕或入军的前程。
部分州县有男民写了联名万言书,并于正月十八日官府开印当天,在府衙门前聚众高喊,要求朝廷在二月初一的开年朝会上撤销此项政令。
州城里的抗议队伍因府衙外围有巡检司和城防军护卫维持秩序,还算比较克制,而县乡里针对武举的抗议则更加激烈,甚至出现部分地区乡间男民宣扬罢田,甚至聚众阻挠附近村庄为春耕清理沟渠和浸种等农务,企图以此迫使朝廷妥协让步。
建康宫很快就此事向江淮各州传下圣谕,称朝廷官员和军队将士须择才识明达者任之,此番抗议将男民的躁急忿戾展露无遗,更印证了此前政令的必要性,圣谕末尾令各地州巡检司不遗余力抓捕镇压抗议人群。
在圣谕之后抵达各州的,还有负责镇压民乱的江南军和嫖姚军队伍。
然而就在她们于二月初十日前后陆续开往各地时,许多州县乡的抗议男民先一步遭到了民间不明势力的袭击。
因朝廷面对此次抗议态度强硬,部分州县聚集的男民非但没有退散,反而愈演愈烈,有男民试图冲击官府衙门,或从街道劫持人质,但很快被人出手击杀,甚至被突袭斩首。
各地衙门目前得到的敕令是逮捕抗旨乱民,只有面对持械反抗时才可诛杀,但在混乱时突然冒出的这股不明势力,冲进抗议人群不由分说见男就杀,斩杀手法极其利落,杀完人后迅速撤离,明显是经验丰富,且有备而来。
镇压民乱的队伍赶到各地时,已有不少抗议男民被不明突袭吓退,府衙在随后的清剿中也收集了一些有关这股不明势力的情况,直到二月十五,有援镇压民乱的嫖姚军领队得到消息,称在江南东道洪州府抓获了一名斩杀抗议男民的不明人士,那领队就近赶过去查看,却在监押班房中瞧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竟是自己在嫖姚军的旧日战友。
几天后,得知此事的何去非匆匆赶到洪州,果然在牢房里见到了她曾经的部下。
此人也是先前在云梦泽被俘的将士之一,去年夏天才从燕国回来,因在兵部审查中说了燕国的好话,被认定有潜在变节倾向,遂没能回到军队,领完恤金就回家去了,何去非记得她正是洪州人。
去年春夏从燕国送归的三万被俘将士,在经过兵部三轮审查后,仅有一万人被重编后回到了军队,而其余两万人则都因不同程度的“亲燕”态度或言论被发还原籍,有些被认定变节倾向比较严重的,还需要定期到所在地府衙报到,听讲朝中宣文,而其余情况不太严重的,也不能再担任跟衙门或军队有关的编外职司,家中有地的就回家种地,要么用恤金当本钱做些买卖谋生。
何去非曾有心要为被遣散的那两万人争取缓期重审,但涉及到军队的忠诚问题,她不好表现得过于袒护,加上朝中发放的恤金颇为丰厚,对于归国战俘来说也不算苛待了。
后来何去非也曾派人去看望过没能回到军中的那些人,见她们有的去了武馆授班,有的赁店面做起了生意,有的回乡种田,甚至还有的出家做了道士。
总之没听说有人回乡后过得穷困潦倒,也没听说有人聚集起来反对朝廷,这才叫何去非稍感安心了些。
然而当她这天在洪州大牢里见到面前这位曾经被俘后归国还乡的部下,才惊觉当初被遣散的那两万人,还是在暗中保持着联络,甚至可能自发成立了什么地下组织。
显然此次袭击抗议男民的不明势力,都是由这些归国将士组成的,而近日各地府衙事后调查也皆称从被害者的刀口来看,这些人的斩杀手法与军队十分近似。
何去非认为此事不小,遂将这名部下从洪州大牢里提出来带回了建康,在她回到建康后没两天,又有前去淮南协助平乱的将领捉拿了两个在乡间擅自斩杀男民的不明人士,等送至建康禁军指挥府羁司,何去非三两句话一问,果然也是燕国送归的被俘将士。
但面对何去非的一再追问,那几人都不承认此次行动是有预谋的,更不肯透露她们所处的组织。
直到几日后,江淮民乱在死了大批抗议男民后逐渐平息,各州巡检司也在民间进行了数日走访排查,还是查到了那些归国将士自行成立的地下组织——余烬会。
朝中有人怀疑这是燕国借着归还战俘在暗中扶植反动势力,因为淮南巡检司在走访时,曾查抄到从前淮南漱玉馆茶楼分发的画册,听说都是前两年在燕国开设驿站的一个叫做“蒯三姐”的人从燕国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