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气,转了话题说起别的:“咱们两家知根知底,我家的情形你也知道,我虽然没有父母帮衬,可我已经在县里初初站稳了脚跟。
现在货栈还没有建好,年前只谈成了两桩买卖,等后面通了水运,牵线拉桥的只会更多,不愁没有生意……”
在这样平静的絮叨声中,青叶也恢复了冷静,安静地听他说话。
“……若是成了家,日后要在县里长住谋生,大富大贵谈不上,小有积蓄不难。在年节里,或是天冷的时候回乡下老家团聚,要是在县里住烦了,也可以随时回来……”
周邻缓慢、平和地述说着他对未来的打算,对生活的期许,没有惊心动魄,也没有大起大落,有的只是日升日落中的三餐饭食,四季轮回。
或许日子本就该这么过,每一天都是那样平淡、踏实。
周邻说了很多,青叶静静地听着,许久之后听到他问:“小叶子,你愿意嫁给我吗?”
青叶没有说话,嘴角紧抿唇角含笑,头压得更低了,无意识划动手里的枝条。
“当然,你放心,给你家的聘礼定会准备金锭子。”
青叶:“……”
外祖母哟,说好的闺房私话,您都给传到哪里去了呀!
女孩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下巴一抬,娇俏蛮横地问:“你给的起吗你,你手上有很多金锭子吗,有多少啊?”
圆溜溜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白里透红的脸颊如三月里粉嫩的桃花瓣,离得近了似乎嗅到了一股甜蜜的果香。
方才喝进肚子里的酒酿又涌上心头,年轻的小伙子似醉非醉,也不知道是酒醉怂人胆,还是迷了心窍,他鬼使神差般地伸手一把握住了那节凝脂皓腕。
软玉温香,细腻光滑,周邻只觉得手里握了一团绵软的香脂,温润不可方物,衬得他修长的手指愈发粗糙、坚硬。
青叶一愣,脸上迅速涨红,扭动手腕使劲挣扎,却是纹丝不动,腕子上骨节分明的大手如同藤蔓一般,缠得紧紧的,热乎乎地贴着她的皮肤。
她抬起右手扬起枝条一甩,冰凉的水珠连成一串,溅落到青年的眼角眉梢。
脸上一凉,周邻猛地回过神,慌乱松开手退后一步,语无伦次道:“小叶子,我……你……”
青叶双手叉腰,横眉训斥道:“哪里来的粗野小子,不会喝酒就不要喝,下次再敢耍酒疯,我把你胳膊给打折了,哼!”
不等对方回话,她撒开脚丫往李家老宅跑去,不一时便不见了踪影。
周邻兀自站在水边发愣,好半晌后咧嘴无声一笑,闭了闭眼睛,大拇指和食指无意识捻动。
这一天的欢喜热闹自不必说,至晚临睡前,杨氏点了油灯铺床褥,跟外孙女同睡一屋。
“叶儿,家里给你选的这个小女婿怎么样,你可中意?”
青叶没好气道:“你们都要把我打包送给人家了,现在倒要来问我的意见,晚啦!”
杨氏不以为意,未成婚的小女娘,撒娇卖痴也是应有之义,拢好被子坐在床头。
“不晚不晚,咱们这些老家伙看着是好,可你要是真不乐意,咱们也没辙是吧?牛不喝水还强按头呢,咱们也不能逼迫你嫁给不喜欢的人。”
女孩又不说话了,散了发髻通头发,白净的脸庞在柔弱的灯光下仿若瓷器,柔美异常。
老太太望着小女娘青涩稚嫩的脸蛋,脆弱得好像初生的花苞,轻轻一碰便碎了,眼底涌现迷茫,神思一阵恍惚。
十几年前也是这样的夜晚,她给老闺女讲为人妻,为人母的教导之言,亲自把她嫁了出去。
如今又轮到她女儿生的小闺女,同样的二八年华,同样如初生牛犊,也不知道她以后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人生短短几十年可太快了,快到她嫁一回女儿,再嫁一回外孙女,也就差不多到头了。
灯芯一闪,杨氏眼睛一眨,遮挡住眼底的湿意,随和地开口:“周邻这个小女婿吧,有利有弊,有好处也有坏处,端看你怎么选择?”
青叶蹬了鞋子爬上床,依偎在老太太身边,狡猾地打趣:“他还有坏处呢,我以为你们看他哪哪都好,观音菩萨座下的善财童子都没有他厉害!”
“好好说话!”杨氏拍了她脑袋一巴掌,又拿过她的手在掌心轻柔地摩挲。
“坏处是显而易见的,周邻没有父母帮衬,爷爷年岁大了也不能指望,单蹦一个人成家立业。
说好听点是好儿郎单枪匹马置家当,实则是无人可靠,只得自己摸爬滚打,风里来雨里去,挣脱出一个人样。”
女孩轻声反驳:“有父母依靠自然好,可爹娘总有老去的一天,那时也没得靠了。”
“说是这么说,理也是这么个理。”杨氏轻叹一声,还是年轻见识少啊!
“可人这一辈子能活多久,谁都说不准,都在阎王老爷那里记着呢。家里有长辈帮衬,头顶有大树遮阴,当小辈的前半生不用担事,能随心所欲地活着。
撇开钱财不谈,咱们从最简单的说起,若是你外出忙碌一天回来,家里有现成的热茶热饭吃好呢,还是自己撸袖子刷锅洗碗的好?
以小见大,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下雨了晒在外面的衣物有没有人帮忙收捡,儿女生病了有没有人在一旁搭把手……到时别人都有,只你无人伸手,你会怎么想?”
青叶若有所思道:“不患寡而患不均,旁人都有长辈帮忙,只我没有,定会心生怨恨,夫妻不和,家宅不宁。”
杨氏点头赞同:“老话说父亡母逝是为残缺之人,不好说亲,缘由就在这里头。”
“那你们还相中了周邻?”
“你别着急啊!”老太太慢悠悠道。
“咱们说完了坏处,再来摆一摆好的方面,其一,周邻亲缘浅薄,血亲不丰,他要是成了家,定会善待妻儿,养育家小在所不惜。
不用担心他生出二心,你爹娘这半个儿的女婿跟亲生的儿子也没什么分别,且你们两家本就离得近,更添了一层亲厚,成婚后于你是极为有利的。”
女孩笑吟吟凑趣:“那其二呢?”
“其二也好说得紧,那些念书当官儿的讲究个士农工商,可咱们小老百姓只在乎过日子实惠。
做个生意人到底比农户舒坦,周邻既能在县城立住脚跟,说明他能攀附上权势之人,背后有人撑腰,这是他的本事,也合该他吃这碗饭。”
杨氏揉捏着掌心里滑嫩的小手,自得地笑道:“你外祖母这辈子活得值,只年轻时吃了些许苦头,总的来说还是乐多过于苦,也不枉来这人世走一遭。
老太太我活到这样大岁数,只认一个理,那就是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银子解决不了的,如果不能,那只能说银子太少。”
青叶爆笑出声,外祖母的说法有趣极了。
“你别不信,有钱能使鬼推磨不是没有道理的,还是拿周邻来说,他要是做买卖能挣上银子,那些仆人呀,丫鬟、婆子之类的,什么样做事的人请不到。
自家有钱也就不在乎有没有父母相帮了,人不就是这样的么,日子过得舒坦了,很多事情也就不会计较了。”
青叶低头想了想,偏头问:“那他要是做生意亏本,欠了债呢?”
杨氏欣慰地笑了,小女娘还是孺子可教的,有些个慧根,比她那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亲娘强。
“这就要看你的选择了,世上之事哪有事事如意,四角俱全的,端看如何抉择?要想过得安稳,就得忍受贫穷,要想人上人,就得经得住变故。
人生在世几十年,起起落落是家常便饭,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有升有落才是常态。只要心气儿还在,身子骨健壮,有本领在身,纵是跌倒了,再爬起来也是一样。”
老人家的这番言语可谓字字珠玑,真知灼见,是她漫长一生的领悟。
青叶听了后久久不语,心绪翻飞如杂草疯长,低头沉思了很久。
“最后说一句话糙理不糙的,你跟周邻若是经营得当,在县里能出人头地,日后你娘家父母兄弟也多了条出路。
我听你娘说,你家在县里置了铺子,你兄弟若是个有胆识的,说不得往后也去县里闯一闯,有个熟人拉把手再好不过。”
青叶回过神,“可我娘说她不能离开老家。”
“那是因为你爷爷奶奶、外祖父外祖母还活着,”杨氏不以为意,“家有老人,你爹娘走不开,可我们这些老东西总有走的那天,到时你爹娘可不就随着儿子们过活?”
青叶打了个寒颤,神色染上一抹哀愁,祈求道:“外祖母,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老太太慈爱地笑了笑,抚着她的头顶轻声说:“好孩子,别怕,外祖母会一直保佑你们的。”
青叶眷念地依偎在她的怀里,紧紧地抱着她暖和的身子。
第207章
春耕一到,丛孝接了闺女家去做家务,面对不请自来拔秧苗的热心小伙,他龇了龇牙花子,心里五味成杂。